掌燈時分已過, 夜色愈發深重,晏君懷身著的霜降色長衫沐在銀白月色裏,從詔獄歸來後方踏進東宮,時刻候著的宮婢便走上前, 為他添置上一層厚重的雪白貂毛大氅。

“太子妃歸來了嗎?”晏君懷問起。

“未曾。”皆是齊聲的應答。

晏君懷的眼眸沉下, 有道歎息聲隱隱約約浸入了夜色裏, 在旁候著的小太監窺著太子殿下的麵色問道:“殿下, 待會可是要去孟側妃的寢宮?這會兒, 就算小皇孫殿下早已歇下了,可恐怕孟側妃依舊是在候著您, 殿下不若去探望上她一眼…”

“孤的行蹤, 何時輪到你們來揣度?”晏君懷的話音淡得出塵,不染絲毫情緒, 偏偏一刹那教太監與宮人們全低下腦袋, 生怕太子殿下拿他們開罪。

“去棲霜宮。”晏君懷的話音方落,便踩踏著月色,走出去的腳步熟稔。

棲霜宮前院裏前陣日子栽種的一大片賞心悅目的翠竹,被太子妃去崇恩寺前, 一聲下令,給伐了個精光,如今踏進棲霜宮內,前院四處寸草不生, 荒涼之意遍布四野。

“孤前些日子命人重新栽種下的綠竹,還未曾長出嗎?”

“殿下,”小太監分外為難道, “竹子縱然生長得快, 可眼下是秋季, 況且不過過去半月,沒有那麽快。”

“那要你們有何用?”他的話一出,本來就瑟瑟發抖的太監同宮人們更為惶恐。

“退下。”一聲令下,轉眼之間,棲霜宮裏隻餘下一道頎長身影。

晏君懷仍記得沈融冬離開棲霜宮的那一日,連帶著這棲霜宮的這一片庭院裏都變得荒蕪,她從小到大性子便直來直往,也不知道在崇恩寺裏的這段時日過得如何,是不是恢複成了從前那般無拘無束?

他伏下身子,眼前的一片土地凋零,幾乎是寸草不剩,輕微勾起薄唇,眉目卻如同掛上了一層寒霜。

沈融冬離去後,晏君懷時常會問崔進:“你說我做得對嗎?”

崔進在之前總是會偏向太子妃那一邊,替她酌情說上些話,可自從沈融冬離去,崔進的麵色屢屢犯難,麵對他斟酌許久,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

晏君懷問出口的問題,若是存心要得知自己滿意的答案,豈會有容人逃脫的道理?他不見崔進說出答案,便總是不厭其煩,一遍複一遍地問,仿佛將自己的重重疑慮吐露,崔進能替他承受住這份不安。

“屬下以為,”崔進屢屢斟酌許久,才撿著好聽話回道,“殿下與太子妃之間的情深義重,不是屬下能貿然說出個因果來的,若是太子殿下想從屬下的嘴裏聽到些什麽,不若等太子妃歸來,從她嘴裏親耳聽見,這樣不是更好?”

晏君懷眼底有寒光掠過,崔進被震懾住,低頭說道:“屬下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殿下,屬下情願領罰。”

“退下去吧,”晏君懷剛起的興致被攪擾,次次以揮手告別話題,“自行麵壁思過。”

“那殿下呢?”崔進問道。

“孤留在這裏,等太子妃歸來。”

-

思緒逐漸從回憶裏抽離,晏君懷的目光從寸草不生的土地離開,他聽見了宮外有細碎的腳步聲,正在踩踏著地麵過來。

晏君懷站在原地未曾動過分毫,直到腳步聲到了身後,他回過身,看向來人微彎唇角:“冬兒,今日你歸來,定是風塵仆仆,先好好歇息吧。”

沈融冬的眉眼就在眼前,未曾有過什麽大的改變,隻是她在半途上哭紅了的雙眼細看還濕潤著,烏黑的長睫被沾濕,這樣便是他做了虧心事的最好證明。

晏君懷想探出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淚痕,這樣的想法方有,便被他強行按捺著撇去,淡淡說道:“明日待孤下朝歸來,再陪同你前往詔獄,看望你的兄長。”

待孤下朝歸來,沈融冬禁不住勾起嘴唇自嘲,多熟悉的字眼,她進宮三年,聽過已無數遍。

“不必,”沈融冬抬眼,朝著晏君懷笑道,“那日,是陛下在大街上撞見了阿兄,再親自下旨關押的他,若是殿下再陪同臣妾去一道探望,那麽定然會牽連到殿下身上,臣妾不想再給殿下添上任何麻煩。”

晏君懷微怔,隨後低聲道:“那好,孤遂太子妃的意。”

沈融冬喉嚨輕滾,她心中有數不盡的疑問,可是到了唇邊,盡數全咽了回去。

她不該去問晏君懷,殿下,你是從一開始便謀劃好了嗎?還是殿下,你有沒有替臣妾這邊考慮過半分?

這些話在心裏想想就罷,可若真從嘴裏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可笑,其實她並不需要答案,尤其是蒼白無力的答案。

晏君懷眼眸暗沉,他在這裏等待著沈融冬許久,沈融冬歸來,他已經足夠好聲好氣,可是她隻當沒看見,眼裏的笑意愈發假。他的指尖微微收攏,看見身前的人欲越過他,伸出手擒住了她的手臂。

沈融冬回望,晏君懷眼光朝下,落往她的腰間,似乎是注意到了什麽有趣的玩意兒。

沈融冬微抿唇,那是一枚懸掛在她腰間的香囊,阿施親手送給她的。

“為何不佩戴那枚荷包了?”晏君懷的氣息迫近,令人喘息的餘地都不剩。

沈融冬將腦袋別開,輕聲道:“殿下送給臣妾的那枚荷包太過顯眼,在崇恩寺裏便落過一回,現下臣妾好生珍藏了起來,不敢再隨意現於人的眼前。”

“若是太子妃的荷包都有人敢隨意覬覦,”晏君懷翹起唇角,慢條斯理道,“那麽孤想著,是那崇恩寺裏,需要好生整治整治?”

“並非,太子殿下,”綠竹這時惦記著在寺廟裏的災民們,原本遠遠見到此情此景隻打算當個啞巴,現下連忙趕過來回稟道,“荷包是太子妃在禮佛時無意間掉落的,不是崇恩寺裏有人故意覬覦,然後給偷了去。”

晏君懷似笑非笑,眼眸裏平靜無波:“何時輪到你說話了,太子妃自己未曾長嘴?”

沈融冬深深喘息,試過晏君懷的手根本掙脫不了,隻能接著道:“回稟殿下,綠竹說得全是屬實。”

晏君懷眼光落往她的腰間,不曾移動半分:“這香囊,是從崇恩寺裏得到的嗎?孤瞧著,似乎是沾染上了一股佛性?”

“是,”沈融冬不避諱,行雲流水道,“這是崇恩寺曆年來,都會送給香客們的謝禮,沾染上一些佛性,似乎是並不奇怪。”

“可是孤未曾有聽說過,”晏君懷鬆開手,卻完全擋住沈融冬要通往正殿的道,“不想太子妃去了寺廟裏一趟,整個人的氣度都有了變化,見到孤也開始不情不願了。”

沈融冬抬眼看他,扯了扯唇角,眼角依舊紅著。

晏君懷伏下清俊的臉龐,在她的肩膀上輕嗅,沈融冬站立在原地不動任憑他這般,跟在身後而來的崔進見著這幕,低了腦袋道:“若是沒有其他吩咐,屬下先行告退。”

“嗯,”晏君懷不輕不重應道,“去吧。”

“殿下,您這是在做什麽?”沈融冬始終是忍不住,覆著睫毛問他道。

晏君懷調笑般輕快說道:“隻是想看看,太子妃的身上,是否會留下什麽孤沒有注意到過的香味。”

“殿下這是在懷疑,臣妾在寺廟裏,做了什麽苟且之事?”沈融冬不敢置信。

“孤可沒這麽說,隻是…”晏君懷的語調依舊輕快,手指不由分說挑起她係在腰側的香囊,唇角微斂,拖著長長的尾音,“誰能知道,太子妃的這枚香囊,到底是誰贈與的呢?”

沈融冬氣得手指發顫,避開晏君懷的目光,極力忍著聲道:“臣妾說過,這是臣妾從寺廟裏得來的謝禮,殿下若是有興趣,那麽待到臣妾下回再去崇恩寺時,也為殿下要上一枚來。”

“孤若是想要這枚呢?”

沈融冬每當看見晏君懷這雙如寒潭般的眼睛,似乎是沉一塊石頭下去,也不會聽見響動。她總是止不住在心裏想,晏君懷用這雙眼睛望著她的時候,到底在想一些什麽呢?她從未看透過。

沈融冬顫聲,近距離感受到了晏君懷的鼻息,攜帶著濃濃的不悅,她顫了顫眼睫:“那麽,殿下拿去便是。”

說著,便感受到了她的腰側一重,再是一輕,一直懸著的香囊不見,似是空落的不止一塊。

“也好,”晏君懷輕笑,眸子裏如墨,“這等卑賤之物,不適合太子妃佩戴。”

沈融冬一笑,溫和著道:“殿下喜歡便好。”

“冬兒,”他的氣息離開,不悅卻更重了,“你從前,都是喚的孤表哥,或者是再後來,也是喚的我的字。”

晏君懷的字很好聽,那段時間,陛下愛看道德經,因此晏君懷的字,也是從道德經上得來。

和其光,同其塵,晏君懷的字,便叫做同塵。

沈融冬在幼時,最愛扯著他的衣角,一口一枚表哥。

後來的確是如同他說的那樣,喚的同塵,這兩枚字,被她念得仿佛繞指柔,輕聲一喚,唇齒間都留香。

“冬兒,”晏君懷閉眼,輕聲道,“你喚一聲表哥吧,或者是,同塵。”

沈融冬未動聲色,淡淡道:“殿下說笑了,臣妾同陛下是夫妻,哪能再喊殿下表哥,而喊殿下的字,亦是不合適的。”

她朝晏君懷福了福身,而後溫聲道:“殿下,若是無其他事,臣妾舟車勞頓,想先去歇息了。”

說著,便越過他的身子,徑直走進棲霜宮裏。

晏君懷捏著手裏摘來的香囊,踏出棲霜宮,崔進並未走遠,呆在遠處。

晏君懷的眉目如同掛霜,冷言道:“去查查,崇恩寺何時,開始送起香客香囊了?”

-

沈融冬走進宮殿裏,綠竹已然領著宮婢及一行太監,將宮殿的四處都打掃得煥然一新。

見著太子妃進來,一堆人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問道:“太子妃,殿下今夜不留宿在棲霜宮嗎?太子妃方歸來,殿下若是還離開的話,那麽未免太過於…”

“別嘴碎了阿。”劉裁及時製止,他清楚太子妃今日歸來,也清楚沈府發生的事,因此將這些絮絮叨叨的宮女們都趕出去,隻留下了綠竹和他,以及看著勞心勞神的太子妃。

“太子妃勞累,奴才吩咐人給太子妃多采摘些新鮮的花瓣,給太子妃去去這一路的舟車勞頓罷。”

“好。”

沈融冬連應聲的力氣都沒有,隻等水安置好。

她泡進了盛滿了嫣紅花瓣的浴桶裏,長發如瀑,散在水麵中,逐漸又沉入水下。

外界似乎是有些什麽聲音,她聽得斷斷續續,微閉著眼,腦中反反複複都是阿爹阿娘的身影,以及青荷,還有沈溫…

“冬兒。”

沈融冬被這一聲驚醒,她掀開眼簾,晏君懷清俊的臉龐映入眼簾,眼中盛著濃厚的擔憂。

“泡得這樣久,對身子不好。”

沈融冬深深喘息,點了點下頜:“臣妾知道,殿下為何又來了?”

晏君懷勾勾唇:“怎麽,這棲霜宮,莫非是開始避著孤出入了?”

沈融冬怔然,晏君懷轉身離去。

而綠竹在之後,隔著屏風道:“太子妃,殿下已經走了,他方才來,是見著太子妃勞累,因此親自送了些安神的香薰過來,是奴婢說太子妃在沐浴,這都好一會兒時辰了,也不見出來,殿下才進來看的您。”

沈融冬抿唇:“知道了。”

“太子妃,”綠竹猶豫著,吞吞吐吐道,“您這般對抗太子殿下,會不會不太好?”

她的話裏話外,都已經昭示著,她不止是看見了方才的一幕,還見著了,她在庭院裏和晏君懷的交道,大概是在殿內,將他們的舉動望了個一清二楚。

沈融冬閉眼,黯然道:“以前本宮素來喚的都是殿下的字,不過在同他成親後,便隻喚他太子殿下,本宮恪守宮規,有何錯處?”

綠竹訕訕,說不出個所以然:“原是這樣,奴婢就說,太子妃沒錯呢,是理應遵循禮製,喚作殿下,依奴婢看,太子殿下為此生氣,也是因為在乎太子妃您。”

沈融冬覆下眼睫,泡著她周身的水已經有些泛涼了,也沒了再添水的打算,她唇角淡淡翹起笑,屏住氣息,將水覆在自己的麵上。

清醒了些後,她恍然著道:“若真如同你說的這般,那就好了。”

作者有話說:

寫的粗糙,待修改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