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東宮本就涼薄, 人易受潮。沈融冬醒來後,頭暈胸悶,勉強支撐著身體伏在書案前練字,可是字練愈多, 愈發不認識了。
心思一動, 攤開了空白的畫卷, 腦海中浮現出僧人的身量, 她沉心屏息, 在空白畫卷上留下丹青勾勒的痕跡。
痕跡起初隻有幾筆,越添越多。
僧人, 或許該稱作是端王, 他的模樣在腦子裏浮現得愈發清晰,直至眼角眉梢, 都與記憶中沒什麽差別。
若是將其與波斯人手中那副丹青對比, 可能足有八.九分混淆,辨認不大清。
綠竹端著點心踏進內殿,瞧見太子妃伏在書案前,似是奮筆疾書, 不由得隨口問,“太子妃,您是在畫什麽?”
“未曾,”沈融冬將畫紙遮住, 抽出先前的宣紙掩蓋,淡然道,“不過是在練筆。”
綠竹未起疑心, 將點心置於桌上, 探腦袋道:“待會兒您去沈府看望沈將軍與沈夫人時, 奴婢想著,歸來東宮時再去一趟驛館,有些事情未同那些波斯人商議完,太子妃要不要陪同著奴婢一道,也算是散散心?”
沈融冬還沒說話,綠竹道:“太子妃愛散心,這點奴婢知道…”
怕她再說出什麽驚為天人的話語,沈融冬堵住她的嘴,莞爾道:“好。”
左右綠竹一直是在為了她好,這深宮裏,也就隻有伺候著的人好了,她們跟在身邊的才能一道好,她明白綠竹的心思。
沈融冬將畫像折疊好懷揣在身間,待到到時候去波斯人的驛館裏,拿過原圖稍作對比,若是有什麽和記憶中不相符的地方,還可以添上或是減去。
去過沈府,阿娘的身子比起她方回來見著時好上了些,至少看上去沒有那麽讓人心驚膽寒,沈融冬陪著她說了些體己話,紅著眼叮囑:“阿娘放心,待到不久,阿兄就會沒事了。”
之後,她同綠竹一道前往驛館。
車輪聲滾動,馬車方駛到驛館外,她和綠竹便聽見外界七嘴八舌,連綿不休。
“聽說匈奴來的公主貌若天仙,也不知道日後是誰會娶了公主,當真是前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公主若是以後同我朝和了親,那麽戰事肯定是要少得多,實在是百姓們的福氣啊。”
……
綠竹在車內聽得皺眉頭:“公主再好看,能有我們的太子妃好看?這些人在天子腳下吹捧匈奴的公主,當真是被迷了眼,定都是一群沒見過世麵的男人。”
沈融冬心思一沉,她沒料想過這麽巧,匈奴公主居住的驛館,竟然同波斯人們住的同一家。
走進去,驛館裏比初時來裝扮得更華麗,或許就是因為公主來了的緣故。
綠竹熟稔地走進波斯人們居住著的院落,同他們打交道。
沈融冬稍逛過後,想起自己來時的目的,目光注意著瞟向一側,上回借出端王畫像給她看的波斯人,正在側門指揮著商鋪的人搬運貨物進他們的房間。
她躊躇著過去,正打算打退堂鼓。
負責搬運的夥計同波斯人閑聊起來:“聽說你們這裏住了匈奴公主,不知道待會兒搬運完貨物,我們有沒有幸,能夠瞧上公主一眼?”
“就在最好的那間院落,那裏可都是匈奴的使者,你在外看上一眼便罷了,不能輕舉妄動,”波斯人道,“再說公主你們就算是看了,可是你們肖想不來的,我這裏藏著副端王的畫像,方才公主的侍女來了,已經朝著我借走了,所以極有可能啊,說不定是公主,也想見見自己未來的夫君,到時候指定了要嫁給遠在邊疆的端王殿下呢。”
沈融冬將他們的對話都盡數聽了進去,霎時消滅了上前搭話的心思,走出庭院。
慶幸這時候匈奴公主的侍女還未拿著畫像走遠,沈融冬看見了與中原人迥異的扮相,便快步走過去,未曾喘上氣道:“慢著。”
“你是誰?”侍女疑惑著道。
沈融冬心思百轉,轉瞬間想了個由頭:“這幅端王的畫像,畫得不太好,若是你們公主想要見端王的話,太子妃的手裏有一副畫得更好的畫像,到時候請她來東宮裏直接相看便是。”
侍女看著她,轉著眼睛,“你借著太子妃的名頭,那麽…你是誰?”
沈融冬莞爾,斂唇道:“我是太子妃身旁的貼身侍女。”
不成想,她方欺騙過佛祖一段時日,又開始欺騙起了其他的人,沈融冬在心裏念了句阿彌陀佛,但願佛祖此刻未曾光臨這座小驛館。
“那好,”侍女沉吟道,“既然是你們太子妃的意思,那麽我會同回去同公主稟明,你們的太子妃也可以放心,到時候公主等到有空,會前去東宮拜訪太子妃的。”
沈融冬笑道:“好,我們太子妃很樂意交上你們公主作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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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回到波斯人居住的院落,綠竹還在同其他波斯人聊著,她走向持有畫像的波斯人,見他身邊並無其他人,小聲道:“這幅畫像匈奴公主她們囑托我送回來,可是我適才突然想起,有位朋友曾經與端王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隻可惜端王遠在邊疆,他已經有多年未見,若是將畫拿於他麵前,他重新見到故人的臉龐,定然會開懷,能否能將這幅畫像轉讓……”
波斯人三兩下,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太子妃想要的話,何談賣,我直接送給您就好。”
這回沈融冬沒推辭:“那麽就多謝了。”
將這幅畫像拿在手裏,收好後,沈融冬安心下來。
回東宮的路上,沈融冬也有了閑心問綠竹:“方才聊得如何了?”
綠竹道:“崇恩寺裏的輔料還缺著些,他們災民中出來了幾位重新來京城裏買輔料,二來也是見見京城的世麵,奴婢方才幫著他們問一問那些波斯人,是否能看在都是災民的份上,在價錢方麵再鬆一鬆口。”
沈融冬心思微動:“為何不是上一回的人來?”
“太子妃您可真會說笑,”綠竹笑道,“上回的阿施和她哥哥,他們兩個人都見識過京城中的繁華了,還來做什麽?至於上一次的大師,乃是和我們湊熱鬧,可是太子妃您沒看見,大師來了鬧市上後,臉上還見風起了疹子,所以啊,我們不能隨意拜托人家了,畢竟人家都出了主意,可不能再讓人家繼續出力,還冒著毀容的風險了。”
沈融冬低沉道:“知道了。”
端王殿下已經答應過她,斷然不可能言而無信,可是若是要來城中,隻有借著來買輔料的機會最好,她心思百轉,莫非是遇到了其他的事,所以被絆住了才沒有來?
馬車離開驛館有一段路,快要到宮門口,沈融冬忽而道:“掉頭,去崇恩寺。”
綠竹疑惑著:“太子妃…”
“去將崔進喚來,太子那邊,說上一聲即可,”沈融冬坦然無謂,“至於說辭,則是說本宮,去驛館裏看望過匈奴公主了,有意與她交好,想要為她去崇恩寺再祈求一枚香囊來。”
晏君懷一聽,便能清楚她是驕縱的性子發作了,而她的身邊有著崔進陪同,想必他也不會再說什麽。
至少他的麵上,還是會假意裝作對她好,愧對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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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崇恩寺的路上,崔進騎著馬,同她相顧無言。
憋了許久,崔進還是問道:“太子妃,您這是…又落了東西?”
沈融冬神色無波:“去祈求一枚香囊,也為太子殿下祈福。”
話出口才忽而察覺到,她在這短短一日裏,扯的謊已經數不清了。
一旦扯上了一道謊,那麽便得用無數道謊言去圓上,沈融冬閉眼,再次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因為是白日裏,她沒那麽多顧忌,到了崇恩寺,避著些災民同僧人們,讓崔進去看望災民們做工。
而她來到了已經算是熟悉的寮房外,找到熟悉的最後一間,在外輕敲門道:“大師,在嗎?”
裏麵無人回應。
沈融冬隔著一重朱紅的木門,黯然著再次輕問:“我想知道,是出了什麽變故嗎?”
裏麵還是無人回應。
沈融冬深吸一口氣,說道:“若是你其實不想的話,那麽大可以同我直說——”
話音方落,木門被從裏推開,沈融冬抬眼看,一道較於她高大許多的身影,出現時遮著麵巾,漆黑的瞳仁渙散,她仿佛還從他的身上,聞見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沈融冬的心思一顫,“這是…”
“撞見了野獸,因此受傷。”
沈融冬苦笑:“是因為我逼迫你,你不願意嗎?”
見他不說話,她轉身道:“無論是野獸的傷口,還是其他,傷口不經過處理不行,我…我去給你熬藥。”
沈融冬轉身,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能無所顧忌接受了他受傷的事實,其實心裏可能也是覺得,他是受傷了才了無音訊,而不是因為想撇下他們的約定,這樣反而能落下心裏的石頭。
香積廚裏,爐火燒得正旺,沈融冬拿著蒲扇輕扇,喉嚨被熏著,輕咳了幾聲。
待到藥罐冒出滾滾白煙,彌漫出苦澀的味道,沈融冬用巾帕包裹著藥罐耳朵,將它從爐灶上端起,一路走出香積廚,又前往僧人寮房。
這回沒敲上門,門是虛掩著,她輕輕一推,便能望見屋內的一切陳設。
沈融冬端著藥罐放往桌上,繼而視線輕微一偏,她心裏倏然一沉,披著袈裟的人手裏握著的東西,不是書卷,而是畫像。
她探手去摸自己腰側,心思更沉。
她將波斯人的那一副畫像放置在了馬車中,可是自己畫的這一副一直藏身在身上,恐怕是方才未曾注意,在推開門的一刹那間,便掉落在了地麵上。
“施主便是憑借著這一副畫像,覺得貧僧像是端王?”
沈融冬烏黑的羽睫一顫,她輕輕望過去,畫外的人握著繪有畫中人的畫卷,她所繪製的丹青並不是按照他穿袈裟時的模樣,而是按照原先看過的那一副丹青,試著描摹出她未曾見過的樣子。
烏發雪膚,桃花眼眸微挑。唇似笑非笑,眼眸裏透出攝人心魂。
眼角眉梢,一舉一動,皆是冷淡中亦有溫情。
不是擺脫俗世的人,沾染紅塵,卻教人看得更移不開眼。
她的心思被戳穿,心裏大亂,再過一瞬,心思微動,“將藥喝了,我當做未看見你的傷勢,你也當做沒看見過你的畫像。”
“這是交易嗎?”他的眼光撞過來,四目相對。
沈融冬喉嚨輕滾:“算是。”
僧人沒有回應,沈融冬就這麽窺著他,嗓子忽然間,覺得是被煙熏多了,有幾分啞。
她生出了更大膽的想法,想要驗證,也是將一直以來的被動化作主動:“你能讓我看看嗎?”
他沒說話。
“今日一見你,便遮著臉了,若是按照你以往的說法,那麽便是臉上生出了疹子,我隻是好奇,可以看看嗎?”
心中清楚明白他的身份,可是見到他青白瘦削的指節上,抓握著她的那一副丹青,仿佛像是被抓包,非得要連拽著將他的麵子也撕扯下來,才算是好過。
抱著這樣的想法,沈融冬走到他的麵前,先是對上那雙同畫像裏一般烏沉的眼,繼而輕輕抬手,去觸碰那一塊柔軟若無物的紗。
寮房裏藥香彌漫,亦有濃重的血腥味,沈融冬揭起麵巾的一角,看見底下的膚色細膩,如同正月落在瓦簷上的雪,白也幹淨,一覽無餘。
他沉聲問:“看夠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