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破碎, 沈融冬隔著層素色的幔帳看出去,似忽明忽暗,她眼角裏納入的一切事物都不再清晰,如同盡數被揉出重疊的影子。

她撞見窗欄外的天色逐漸黯淡, 晏遲摟過她, 在她的眉心印刻下一吻, 藥性過去, 他放鬆對她腰間的桎梏, 陷入昏昏沉沉的安睡模樣。

沈融冬索性從他懷裏掙脫,撐著酸痛的身子從榻間離開, 回望一眼, 披在晏遲身上的袈裟不知何時成了他們的坐墊,袈裟緋色的一麵如同揉皺成一團的元帕, 她的落紅, 以及他們的汙濁都遍布在上,昭示方才的淩亂不堪,她光是望上一眼,便不敢再去望第二眼。

沈融冬用手指撥弄過晏遲的長睫, 神思回籠,逐漸意識到了有什麽地方很不對勁。

她將手挪開,攤於自己眼前,喃喃道:“我還活著嗎?”

起初知道晏遲中藥, 她也中藥,早已做好了隻此一回的準備,可是連死都不怕, 現下要她活著, 來麵對這一切, 她開始害怕了。

沈融冬扯過自己的外袍,隨意包裹過後,在房裏找到一枚銅鏡,她從銅鏡裏看過去,少女眼波瀲灩,如含一汪春水。杏眼桃腮,肌膚欺霜賽雪,卻又遍布紅痕。

若說她從前是頑固的木頭,冰冷無絲毫情趣,可眼下自己看過去,神情分明嬌俏明豔,如同是在冰天雪地裏,徐徐盛開了一株穠麗的牡丹。

她又探看向瑩白的脖間,亦沒有任何問題,隻是在觸及那紅色的斑斑點點,臉驟然如火燒。

這不是因為病症,而是因為某個人。

她蹣跚著回到榻前,居高臨下望向晏遲。他膚色勻稱細膩,長眉及閉著的雙眼折痕都如工筆畫,抿著的薄唇失去血色,不等再往下看,鼻尖先是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方才有了其他的氣味掩蓋,沈融冬第一時間沒能聞到他的血腥味,現下見著傷勢嚴重,她將腦袋伏低,注意著,輕掀開被褥,看向他胸膛上的傷口。

若說她先前對於這是野獸造成的傷還將信將疑,那麽現下她大可以確定,他的傷口是刀劍傷,由於方才的過於放肆,眼下有了崩裂的趨勢。

沈融冬眉頭蹙起,尋找著房間裏的一切,撕了他的中衣當作是繃帶,又小心謹慎給他的傷口上了些傷藥,確保他睡得熟,不會被驚醒,也不會很疼,沈融冬仔細地將繃帶包紮好。

他說是因為野獸受的傷,可根本不是,那麽到底是去做了什麽,晏遲才會就此受傷呢?

沈融冬搖晃腦袋,穩住心神,克製自身不去想。雖然憂慮,可這並非她能左右。

看著他的傷口再沒有事,她安心下來,輕歎了口氣,黯然看向他:“晏遲…”

她無法麵對他。

不止是因為他們之間的身份背德,還有她在適才,略略察覺到了自身的那麽一些小心思。

如同是在驛館裏聽見匈奴公主要看他的畫像,她慌慌張張,千方百計將畫像從公主的侍女手中騙來,真的隻是為了他的真麵目不被發現,確保他在進城的時候無大礙,能夠順利解救出沈溫嗎?

也不見得罷。

沈融冬胡思亂想,更無法麵對他,穿戴著衣衫間,晏遲明明在昏迷中,仍然找尋到她觸碰著他傷口的手,擒住道:“別走。”

沈融冬心一驚,深深看向他,幸好他隻是在睡夢裏,雖然手在抓著她,可是並沒有睜眼。

她鬆了口氣,從他的手裏掙脫,整理好自身衣裳,在銅鏡前望過一陣,確保自己的麵上看不出異狀,身上也沒一絲地方淩亂。

她重新梳妝,沒敢再看榻上晏遲的臉,逃命一般,匆匆逃離這座寮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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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夜色裏,腳腕上的鈴鐺始終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沈融冬察覺到不對勁,她連忙俯下身子,將懸有鈴鐺的銀環從自己的腳踝上取下。

雖然是阿施送給她的東西,可是她光是望上一眼,便不敢看了,何談去戴它?

趁著月黑風高,沈融冬走出寮房,一路未見著崔進,來到雕刻木雕的工棚前,災民們在裏投神雕刻,她不過隨意望一眼,也跟著望見了崔進。

他在和一幫挑燈的災民們,一道做著木雕,仿佛渾然天成加入了他們當中。

“太子妃,”崔進的餘光注意到她,走出來道,“您來了?太子妃方才一直讓屬下在工棚裏看著,可是看著看著,便也覺得沒意思,就生出了一些心思,同著這些災民們一道雕刻,玩鬧著不過一小段時間,怎麽現下天就黑了?太子妃您看,屬下現在都能隨意做出木雕了,也不見得差。”

沈融冬冷靜道:“挺好。”

崔進問道:“太子妃,您來時,也不曾說要在寺廟裏住幾天,今夜您若是宿在您原來的那間廂房,屬下便住往褚石他們住過的那間…”

“不用,”沈融冬慌張否決道,“回東宮。”

崔進眼神疑惑,鼻尖輕嗅,始終沒忍住眼色往太子妃身上瞟,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現下的不對勁。

沈融冬話帶幾分威嚴,淡淡問:“崔侍衛很好奇?”

“不敢,”崔進連搖頭,“屬下隻是在想,太子殿下當高興,又能見到太子妃。”

沈融冬彎著唇角,其實她能猜想到,她的身上疊了些曖昧的氣味,可是崔進再猜疑,也終究不會說明,隻會藏掖在心底,逼迫著自己忘記。

香積廚裏的藥材有問題,若是她沒有做虧心事的話,那麽大可以讓崔進去查明,可是現下,隻能將藥材這事一放,先趕回東宮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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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東宮,綠竹瞧見太子妃這麽晚才歸來,忍不住驚訝道:“太子妃,您怎麽又回來了?”

沈融冬語氣平靜:“準備熱水,本宮要沐浴。”

“也是,太子妃今日來回奔波。”綠竹立馬吩咐下去,回頭看著太子妃,她的雲鬢上有幾絲發絲掉落,像是在哪裏滾上了一仗似的。

沈融冬平靜無波,任由綠竹打量她。

綠竹不敢再仔細看,連忙道:“奴婢再為您去準備衣物。”

宮殿裏燭火跳躍,宮人們將水送進來,沈融冬揮退了所有人,自己在屏風後,兩隻手慢慢將身上外袍褪下,本來想忍著自己的眼睛不要去看,可是偏偏忍不住,她看了一眼,很快的,又看了第二眼,再想看第三眼的時候,衣物已經完全褪下。

她的肩頭瑩白瘦削,膚色若玉一般,宛如流雲的青絲散開在身前身後,遮住了一些親密的痕跡。

沈融冬闔眼,盡顯疲憊,踏進水中,沉心靜氣思慮。

她袖袋中藏著的那一枚銀環鈴鐺,在褪去衣物時叮鈴作響了一陣,吵得她心慌,吵得她麵熱。

一閉眼,晏遲的麵目浮現在眼前。

沈融冬匆匆睜開眼,匆匆洗漱,坐在銅鏡前,手裏木梳的梳齒在發絲間掠過,她盯著這枚無處安放的銀環鈴鐺,手裏的梳子忘了上提,目光盯著銅鏡中愈顯嬌媚的人影怔住。

沈融冬驀地放下木梳,將鈴鐺捂住在手心裏。以為這樣能掩耳盜鈴,殊不知,鏡中的人影臉色愈來愈紅。

她找了一個木盒,將鈴鐺放在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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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劉裁的通傳聲一大清早傳進內殿:“太子妃,匈奴那邊的公主來了,說是與您有約,現下來求見您。”

沈融冬縮在床榻裏側,將腦袋蒙在被子裏,不願意出來。

殊死掙紮過後,沈融冬坐起,用不著任何人服侍,從花梨木衣架上拿下衣物,穿戴好後走出。

殿門口有幾名宮人在閑聊:“太子妃累著呢,身子本就不好,昨日來回奔波,便是讓他們匈奴公主等一等,這又怎麽了?”

“就是,”有宮人回,“我可未曾聽聞,原來太子妃邀請了她們公主呢,你們沒看見她們來時那囂張的模樣嗎?以為她們公主在我們的宮裏有多大呢,還真把自己當成個公主了,也不看看自身的容貌氣性。”

“住嘴,”劉裁瞪著她們,“你們成天就這麽吱吱喳喳,萬一哪日真的在殿下眼前,乃至貴妃和陛下眼前,惹出了禍患,你們得小心著你們的腦袋。”

幾個宮人停下,連忙不敢再言語。

沈融冬聽見她們聊完,方走出去,同劉裁道:“將公主迎進來罷。”

“公主在庭院裏候著呢,奴才說過了,讓她在外殿裏等,可是她不樂意,非要看那一片光禿禿的地。”劉裁為難,沈融冬便走出去,跟著看見了庭院裏站著的一等人。

她打量了其中為首的人一眼,公主年紀小,看著不過及笄的如花模樣,稱得上是國色天香。

注意到她的目光,公主回頭,笑盈盈問:“太子妃的宮殿如此好看,為何就院子裏光禿禿呢?”

“前些日發生了些波折,”沈融冬未作解釋,“公主若是想要看端王的畫像,不若再等一會兒,本宮邀請公主進東宮裏來,亦是料想著日後會同公主親近,不如先熟悉過東宮,再一同觀賞畫像。”

沈融冬方說完話,聽見公主身旁的侍女驚訝道:“明明昨日見著你,你還說自己是太子妃身邊的侍女,為何今日就成了太子妃?”

沈融冬認出她是昨日裏的侍女,不無心虛道:“昨日本宮的侍女在驛館裏見波斯的商客,若是貿然暴露身份,隻怕也不妥,因此,就謊稱了自己的身份,其實是本宮親自,想要邀請公主前來做客。”

侍女恍然:“我就想著,哪裏能有這麽好看的太子妃的侍女?”

公主投來意味不明的眼神,似懂非懂般:“我的侍女眼拙,隻當中原人傑地靈,處處都是可人兒,竟然未曾辨別出太子妃的真容,還望太子妃恕罪。”

“無妨。”

沈融冬領著匈奴公主,在東宮裏四下閑逛,其實她也未曾做好決定,是否要將晏遲的畫像給公主看。

她有兩幅畫像。

一副是從馬車的坐墊夾層裏取出來的那副波斯人送給她的畫像,一副是她親手所繪。

親手所繪的那一副,在昨夜裏被她在臉麵上點了幾顆痣,仍覺不夠,明明其中一顆是好吃痣,任誰點上,都會覺得不好看。

在晏遲的臉麵上,反倒是自成一派風流,更顯韻味。

沈融冬在沉思過後,又提起畫筆,黯然垂垂眼簾,在晏遲削薄般略有血色的唇上畫上胡子。

可是隻是滄桑以及年青的區別,與容貌賞心悅目程度的增減無關。

最後,她一狠心從晏遲的耳側到唇邊,畫上了一道猙獰的刀疤。

這樣匈奴公主看起來,總不會覺得端王殿下好看,期盼著想要嫁給他了罷?

不對……

明明她不是這番意思,同昨日裏在驛館一樣,她從波斯人的口中聽見匈奴公主想要看端王的畫像,心中做出的阻攔決定,是因為不想要端王的麵目現於人前,以免給到時候進京城裏解救沈溫的端王帶來麻煩。

她是為了不讓他暴露,才將那一副畫像拿在自己手中。

可偏偏除了那一枚擾人心扉的銀環鈴鐺外,那副丹青,也成了她不敢再看第二眼的物件。

隻要對上,尤其是那雙眼睛,便是滿眼心虛。

添完痣、胡子,以及刀疤,沈融冬終於抱著被褥沉沉睡去。

昨日裏的場景在夢境裏無數次出現,沈融冬一晚都未曾睡好,呼吸莫名不暢快,屢屢將晏遲同她聯係起來,他們都處在綺麗曼妙的雲端。

她想,自從同他有過親密關係,覺得他在她眼中不再同於從前,他不再是那個讓她覺得遙遠的端王,也不是那個冷清總愛居高臨下的僧人。

他們有過那般親密,嚴格來說,也能算作是夫妻麽?

一夜夫妻,露水情緣,所以她不願意看他娶了他人?

沈融冬想,經曆過生平第一樁大膽的事後,她生出來的想法,當真是愈來愈肆無忌憚,快要不認得自己了。

眼下,沈融冬羽睫微顫,明明在陪著公主一道賞東宮,可是有人的麵貌總是浮上腦海,她不由得將手探向心口,拍打著警示不許再浮想聯翩。

“東宮裏的景致相當不錯,”公主倏然頓下腳步,看向她道,“可是我總想著,太子妃這兒的端王畫像畫得更好,惦念著觀賞不進去。”

“好。”沈融冬未曾推辭。

回到棲霜宮,她從書案上拿起被硯台壓著的丹青,她將這幅丹青呈於公主的眼前,炭盆裏的木炭劈裏啪啦輕微作響,沈融冬仔細端詳著公主的神色,斟酌問道:“公主覺得如何?”

公主目光凝注,遲遲未說話。

宮人奉茶上來,公主端著茶喝了口,讚歎道:“茶真是不錯。”

沈融冬追問:“公主莫非是不滿意?其實端王殿下常年駐守在邊疆,難免會粗糙一些,畫像隻是未經打理過的容顏,何況他的刀疤,也是久經沙場才彌留下來的痕跡,是英雄的烙印,公主這般看著,難道不該覺得端王殿下其實更值得托付?”

她盈盈笑著,看著公主放下茶盞,如花的臉麵逐漸凝重。

繼而,公主湊上前來,仔細打量畫像,她纖長的手指指向畫像其中一處:“的確,端王殿下是很魁梧,光是看到這一雙眼睛,以及他的輪廓,我就有些期待,想要看見他的真人,端王殿下不像你們中原一般的男子,弱柳扶風,我看見了畫像,反而是更為欣賞,謝過太子妃,你這朋友,我交下了。不知道,這幅畫像,是不是能再給我帶回去多看幾眼呢?”

沈融冬僵住,匈奴那邊,最是喜歡驍勇善戰的男子,將晏遲畫成這幅模樣,公主更為喜歡,也是情有可原。

她順著公主指著畫像的手,望過去,晏遲的瞳色深重,晦暗到辨認不清。

沈融冬鬆開畫像,端過茶盞小酌一口,回頭見公主仍在認真打量。

她遂笑道:“公主若是喜歡,割愛亦是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