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君懷眉宇間陰雲密布, 沈融冬看向被他圈住的皓白手腕,使的力道過重,已經泛起了一圈紅痕。

她抿唇道:“表哥,若是再不鬆手, 隻等麵前的舞姬們過去, 陛下就該看見你的失儀了。”

晏君懷攥住沈融冬時, 他們案前正好有群舞姬揮舞水袖遮擋, 樂師們奏出的樂聲也大, 因此沒什麽人注意到這邊動靜。

晏君懷怔了一怔,鬆開她的手, 低了眼眸道:“冬兒, 是孤失態了。”

“若無事的話,”沈融冬淡道, “臣妾實在不勝酒力, 宴席散去,大概是不能再同表哥一道去向皇叔見禮,還是待到下次,表哥意下如何?”

晏君懷氣血翻滾, 似要湧到喉嚨,溢出一大口血,他心裏麵憋藏著的鬱氣,充斥在心頭, 根本無從避免。

冬兒風輕雲淡,眼眸黑白分明,一望就見底。方才被他捏著手腕, 想必應該很疼, 可是她非但沒有喊疼, 眼角旁蓄積著的淚水,也不曾墜落過半滴下來。

從前那個一有事便愛嬌滴滴喚著他表哥的小姑娘,終究是與往日不同了。

晏君懷抿唇,整個人似被黑色的濃霧覆蓋上一圈,渾身上下俱是戾氣。

他待舞姬散去,同陛下說起沈融冬要先行告退,陛下爽快放人,隻因今日不是她的主場,沈融冬朝陛下行過禮,起身離開宴席。

晏君懷望向對麵,皇叔仍是一派平靜無波望著他這邊,沒因為離去一個人而有任何的波動,晏君懷胸膛裏翻湧著的氣血開始逐漸平息,他不由在內心懷疑自己,難道他真是喝醉想多了?

他的腦子裏依稀浮現出沈融冬幼年時的情景,那時候她總纏著他,紅著臉喚他表哥,後來大了些,冬兒便開始喚起他的字。

可是他不喜歡同塵,陛下為他取字同塵,對待外人明麵上的解釋是希望他謙遜,能夠如同塵土一般低調,收斂自身的鋒芒,可他知道陛下打從心底裏不喜歡他這個孩子,覺得他卑微如同塵土。

他屢屢從冬兒口中聽見這字,臉色並不好看,冬兒沒見過他發作,一直喊他,直到有天,他始料未及地吼她:“不許再喊!”

冬兒被嚇到,膽怯地問道:“表哥,你怎麽了?”

當時他見著她的模樣,心裏愧疚,臉頰滾燙,忍不住解釋道:“就是覺得,不夠溫柔。”

後來,他也就隨著她喊了,並且深覺從冬兒嘴裏喚出的同塵,與陛下嘴中並不是同一個字。

冬兒也是真覺得這個字好,才喜歡這樣喚他。

後來他向母妃請旨,將冬兒嫁給他做太子妃,原本以為冬兒年紀尚小,需要再過上個三年五載,可姨丈姨母隻是憂心忡忡提點他:“若是你娶了冬兒,就要打定主意一輩子寵著她,若膽敢令她傷心半分,那麽我們決計不會放過你。”

他想,不過是好好對待冬兒,像現下這般,當成自己的心頭肉掌中珠,這有何難?

冬兒年方及笄,當真嫁進東宮,他用秤杆挑開蓋頭,冬兒藏掩在喜帕下的容顏嬌羞,他對著燭光,看了好久好久,是他夢寐以求的冬兒,是他肖想了許久的冬兒。

冬兒的神情如此膽怯,不敢看他似的,依舊同從前那般紅臉。

他坐往她的身旁,同冬兒低聲說:“冬兒,你的身子有疾,姨丈姨母同孤說過,近幾年裏可能都好轉不了,待你的身子養好,我們再洞房不遲。”

冬兒震驚,似不敢信。

他吻上她的額頭,低低道:“放心,冬兒,無論你如何,我自會愛你一世。”

他是真心,他不會顧忌冬兒有什麽疾,他會照常疼愛她,別說隻是幾年,再久也等得起。

可後來,他才明白這樣的想法過於天真,若想要朝廷中的局勢穩固,他作為太子,怎可膝下無子?

晏君懷依稀記得那一日,其實他撐著傘經過,是想去茶水鋪子裏接冬兒,但是她遲遲沒有出現,遂在等待她的期間,他遇見了孟歡。

當時的孟歡,穿著的衣裳同冬兒出門時的那一身像極,他撞見,以為她是冬兒,上前去問候了一聲:“同阿姊聚完了嗎?下起了雨,你這般晚還未歸來…”

可是旋即調轉身子,是另一名女子的臉。

她比不上冬兒,從頭到腳,從脂粉的香氣到她的任何一縷發絲,都比不上他心心念念的冬兒。

可是她的嬌媚,她的言行舉止,以及那副見了他便會害羞的模樣,又是如此與冬兒相似,以至於他一時失了魂魄,當孟歡巧笑著同他道:“你是來聽曲的嗎?”

他不知覺間便點了頭,他的冬兒從來不會彈琴唱曲,他想聽聽,其他的女子與冬兒到底有何不同。

隻是後來,他終於明白,世上無人可以比得過冬兒的,他見足了那名女子的媚態,隻覺得厭煩,甚至一度想要從她的身旁逃離。

可是她吐氣如蘭的姿態,又是如此與冬兒相似,他忍不住心神微漾,說不清楚為何,在之後,帶著她回到了東宮。

仿佛她就是冬兒。

後來他的意識也模糊,隻記得孟歡喚他殿下的聲音,和冬兒的聲音有些不相似,隻是如此罷了。

也記得,當他聽到殿外傳來的細碎腳步聲,他的帳中早已冷下,他闖出去,見著冬兒的那一小片衣角,以及她那雙布滿血絲的濕漉漉眼睛,如清澈的小鹿,望見了自身的鹿茸被割下,鮮血淋漓。

他方明白過來,裏麵的女人不是冬兒,是她魅惑了他,他始終在自欺欺人。

可是冬兒死了心,不管他如何哄,她害羞活潑的模樣,愛和他撒嬌逗趣的模樣,都回不到從前了。

-

沈融冬一路出了奉天殿,朝著東宮的方位走,她同晏君懷吵架得突然,他沒指派人陪同她,她一人走得極慢,正好散散酒氣。

奉天殿裏的樂聲及燈火逐漸遠離,沈融冬掀眼望著遠處宮殿裏燃起的憧憧燈盞,深秋裏天氣涼,她一時不慎,踩進一個小水窪,繡花鞋深陷,嫩黃色的馬麵裙擺也濺上了泥濘。

沈融冬從袖袋裏掏出錦帕欲在繡花鞋麵上擦拭,望了望,禦花園裏陡峭的假山數不勝數,她走近其中一座,正欲靠向假山,方伏低身子,不曾想假山之後,一雙清瘦溫涼的手在她始料未及的情況下,將她拉往假山後。

沈融冬驚惶,正要喊出聲,便借著月光撞見了晏遲的那一雙熟悉眼眸。

她滾著喉嚨,將自己沾滿泥濘的繡花鞋往馬麵裙擺裏縮了些。

“端王殿下。”

“疼嗎?”

晏遲的一方手臂撐於嶙峋假山上,沈融冬被迫禁錮在他的懷裏,他的問話隨意,可氣勢逼迫,碾壓著她所有的氣息。

沈融冬的脖間被他問話時的氣息燒灼到,一片滾燙。

她本來是不疼的,可是不知道怎麽著,聽見晏遲問她的這一句話,酸澀頓時湧上心頭,連帶著鼻頭也泛酸起來。

沈融冬細聲細氣,哽咽著細成筍絲的嗓子眼:“不疼。”

晏遲失笑,垂著眼睫,捏向她的手腕,輕輕活動起來。

沈融冬想到他給阿施捏過腳踝,此刻手裏又拿捏著她的手腕,不由得好笑,噗嗤一聲笑出來。

晏遲低眸,費解地看著她。

他的右手停留在她的手腕上,另外一隻手隔著衣袖也捏住她的手臂,一時間便顯得有些過於曖昧。

沈融冬的眼角還潮紅著,晏遲看了,不免道一句:“和那日一樣。”

沈融冬呆住。

卻又聽見他頓時轉移了話題:“怎的走得這般慢?”

沈融冬抿唇,細聲細氣道:“那你是趕上來嘲笑我的嗎?”

晏遲臉麵上的霜雪早已褪去,可仿佛幫她揉完了手腕,做完了自身該做的事,又回到了板正嚴苛的那一張臉。

他問道:“為何要將我的畫像送給公主?”

沈融冬輕顫著抬睫:“你看見了?”

晏遲失笑:“公主說,你送給她的畫像,與她見到真正的我完全不同,為了幫你掩飾,隻有說痣點了,疤痕早已痊愈,還有胡子,也是看著過於不講究,怕玷汙了陛下的眼。”

沈融冬勾起唇角,笑意更顯。

晏遲壓低聲音道:“你的那幅畫像,現在就在我的手中。”

沈融冬別開眼,翕動著唇道:“忘記了一樁重要的事,要先謝過端王,救出我的阿兄,至於畫像,隻是想著公主想要見您,她們匈奴那邊喜歡的男人與我們中原人不同。”

“沈溫的事,與你無關,”晏遲低聲道,“便是你不說,我也會救他。”

而後,他的臉龐當著她的麵覆下來,手掌將她的腦袋扣住,酒意似有若無觸及到她的肌膚,與此同時,沈融冬聞到了他身上檀香的味道。

是在佛龕旁熟悉過度的香味,不知不覺回憶起了那夜裏,她也是這般藏身在他的懷裏,感受著他身上若隱若現的香氣,晏君懷不曾給過她的柔情,她在他的身上體會了一遍。

晏遲似是好笑,上挑的桃花眸子裏濃墨傾翻,撐在假山上的手臂更緊,低沉問道:“我也喝醉了?”

沈融冬顫了下睫,知道他看見了她與晏君懷爭吵的那一幕,說什麽公主不喜歡中原人的長相,她便將他的畫像改得醜陋給公主看,也是在自欺欺人。

她咬著唇,沒再說話。

另一側假山,晏君懷一身織金錦服,頭戴金色小冠,溫潤如玉,隻是一道頎長的身影稍稍佇立在那裏,便能看見眼眸深沉,似乎是要浸染出血來。

他的手裏本來把玩著那枚血色玉佩,望見假山後兩人親密依偎,你儂我儂,如戲台上最後相擁而泣的花旦與小生,他反倒是成了那個旁觀的惡人。

晏君懷捏緊手中玉佩,咬著牙齒,黑眸深沉,不過一眨眼間,玉佩被他捏得個粉碎。

作者有話說:

晏君懷繼掀桌小能手後,又覺醒了大力金剛指(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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