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翌日午後, 沈融冬脖頸臉麵上的紅疹盡數消退,她坐往妝奩前,由綠竹心有餘悸地往她麵上塗抹脂粉。

裝扮完自身,走出棲霜宮, 便看見乳娘抱著晏雲盼歸來, 明顯是玩鬧夠了, 現下安安靜靜的。

綠竹問道:“小皇孫是從哪裏歸來?”

乳娘訕訕, 怔怔回道:“回稟太子妃, 是孟側妃那兒,昨夜裏, 孟側妃的儲歡閣要過幾次水, 因此孟側妃一大早沒什麽力氣,但是她又思念小皇孫, 因此老奴就將小皇孫抱到了孟側妃眼前, 太子妃,您不會因此怪罪老奴罷?”

綠竹好氣又好笑,淡淡疑惑了一聲:“乳娘,莫非您是覺得, 與那孟側妃比起來,我們太子妃在您的眼裏更加沒有威嚴?”

“不敢,”乳娘惶恐得差點要跪倒在地上,“老奴也是聽殿下的話行事, 太子妃饒命,老奴真的沒有這個意思,殿下也是念著太子妃身子不好, 自從太子妃去崇恩寺裏上香回來, 好不容易將身子養得好了一些, 昨夜裏犯病,殿下是不願意讓太子妃惦記著小皇孫勞心費神,老奴也不想看見太子妃再次陷入病痛中。”

沈融冬笑了一聲,淡淡點著頭道:“知道了,你將小皇孫放進內殿,讓劉裁照看著罷。”

豈料孟歡在後腳跟來,穿得穠麗,在綠竹看來,借著看望皇孫,實則是礙人眼。

沈融冬在孟歡的身旁停留了會,注意到她的不是其他,而是素常她身上那股濃烈的脂粉香味,今日罕見地替換成了蓮花的香氣。

綠竹的鼻子也靈,先問道:“孟側妃的身上,怎麽香味存的不是往常的胭脂香味,而是太子妃素來用的清淡蓮花香?”

孟歡訕訕笑著:“蓮花香莫非隻許姐姐用嗎?妾身用慣了那濃烈的牡丹味,也想試試清淡素雅的,又怎麽了?”

“自然是不怎麽樣,”綠竹盯著她,悄悄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學人精。”

沈融冬忽然憶起,青荷去年路過孟歡的儲歡閣,那時候孟歡還並不是孟側妃,她被晏君懷收在東宮裏,除了沒有響亮名頭,與她現下的排場無異。

青荷當時道,她聽見那兒清掃的宮人在說,其實孟歡以前用的脂粉香氣,並不是這般俗氣的香味,誘人得刻意。

她初來時身上總是沐著一股淡淡的蓮花香,短暫用過一陣,後來又改掉了,晏君懷當初從紅帳裏追出來,拉扯著她手辯解的那一刻,身上亦是沾滿了蓮花的香氣。

沈融冬因此一遍又一遍騙著自己,她在初時便給晏君懷找了無數的理由,他身上有蓮花的香味,那麽會不會是他認錯了,他把有蓮花香氣的孟歡看成了是她,所以才和她紅浪翻滾,顛龍倒鳳。

後來聽到青荷說,又欺騙著自己,欺騙上了許久。

現下聞到她身上的氣味,竟然平靜無波,無論是蓮花香味也好,牡丹香味也罷,她都已經無所謂了。

她不必再為了晏君懷辯解,不用再等著他的每一次開口,該落實自身的主意了。

想到這裏,沈融冬明眸灼灼,燦若春華:“妹妹不用在本宮眼前為難自身,屢屢做戲。”

她揉了揉額穴,探到她的耳旁,嗅著她身上那股蓮花的脂粉味,覆著睫輕道:“劉裁從你宮裏聽見蛛絲馬跡了,那一日的事,是你將盼兒額頭上覆了冰冷的帕子,因此導致的盼兒得了溫病,想要栽贓陷害本宮,這件事我不打算告知給殿下,可是你若是再一而再再而三糾纏礙眼,那就莫要怪本宮將此事捅到陛下與母妃眼前。”

孟歡抖得如篩糠般,臉色頓時唰白。

-

去驛館拜會公主的半道上,綠竹仍然眉飛色舞,沉溺在解了那份氣中。

忽而間,她看著路疑惑道:“太子妃,按道理說,沈小將軍剛從昭獄裏被放出來,您不應該第一時間去看望沈小將軍嗎?”

“不去,”沈融冬道,“現在本宮已經明白了,若是在心裏惦記的人越多,那麽到時候誰就越能利用那些人來傷害本宮。”

這是很簡單的一個道理。

沈融冬同著綠竹到了驛館,公主的侍女仍然是上一回那一個,她進去通報過後,便有請沈融冬進去,沈融冬走進去後,公主仍然像上回那般熱情,迎上來笑著道:“太子妃您來了,正好幫我嚐嚐,這西域來的茶,究竟是如何?”

沈融冬抿了一小口,接著道:“自然是好。”

公主道:“可惜茶葉雖好,還是比不上太子妃宮中的。”

“上一回我從六公主的嘴裏聽說了,”公主讚揚的話說完,不緊不慢接上不客氣的問句,“太子妃在打馬球的時候,望向的是端王,太子妃是否早前便與端王殿下相識?”

沈融冬看向她:“六公主童言無忌,話不可盡信,那人群中人那麽多,公主怎麽敢斷言本宮正是在望著端王殿下?”

“不管是與否,”公主笑道,“總之這件事就是些風言風語,當他過去,也已經無礙了,想必太子妃上回提前離了宴會,未曾得知陛下透露出來的意思吧?”

沈融冬道:“如何?”

公主道:“我又不是傻子,陛下也不是傻子,端王殿下的心思不在我身上,那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嗎?陛下後來有意,讓我和太子殿下去禦花園閑逛一番,可是自端王殿下先告退後,太子殿下竟也拒絕了,說是下回再陪同我逛,便急急忙忙告退,後來陛下問了我,覺得太子如何?”

沈融冬問道:“公主怎麽說?”

“我能怎麽說?”公主笑道,“本來就是來和親的,嫁給誰,都是無關緊要,端王也好,太子也好,我隻是惦念著太子妃會不開心,才想著事先告訴你,其實若是論起我的脾性,端王若真長得如同畫像中那般,我說不定會忤逆陛下,提出自己的一番見解。”

沈融冬苦笑。

-

時隔幾日,風言風語便傳遍了整座汴京城。

那日晏遲那般無視公主,陛下知道了他的心意,便沒有再將公主強行許配給他。

晏遲沒有迎娶公主,而這其他的人,最合適的便是晏君懷。

因此,東宮裏沒兩日,便來了旨意。

“玉丹公主性情率真,不失溫婉,同太子堪成良配,不日入主東宮,欽此。”

聖旨的意思聽了個明白,沈融冬看著晏君懷接完旨,淡淡立於一旁,比孟歡的神情要顯得好看。

晏君懷再過幾日便要將公主迎進東宮,沈融冬想著,是時候該將自身的抉擇說出來給他聽了。

沈融冬提前邀請晏君懷下朝來棲霜宮裏小聚,命綠竹準備了一桌子的菜,自己也親手做上了一道點心,是那日裏,晏君懷未曾吃到的白糕。

待到他下朝歸來,可能是人逢喜事的緣故,見著她時並未有先前醉酒時強迫她那晚一般陰鷙,而是放低了自身的身段,還命太監們抬著一個大箱子進了棲霜宮。

綠竹好奇問道:“這是什麽?”

崔進神秘兮兮:“不該你過問的事,就別過問了。”

沈融冬與晏君懷同坐一桌,他們在用膳時,晏君懷的筷子始終隻動了那些小廚房做的菜色,她的那一道白糕被孤零零冷落在一旁,他一動都未曾動過。

沈融冬也不提點,而是看向晏君懷,出口道:“殿下,若是用完膳了,那麽現下臣妾便有一些話要來同殿下說。”

晏君懷看向她,琢磨不透的神色過後,先笑著阻撓了她說話:“冬兒,先來看看孤給你帶來的這些小玩意罷。”

沈融冬恍惚,看著他命人打開了那一個大箱子,在外殿裏布好了場景,她這才發現,原來晏君懷命人抬過來的,是一箱皮影戲的物件。

其他人都撤下,整個棲霜宮的寢宮裏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沈融冬看著晏君懷,他看似有些熟練,其實也不熟練,拿起兩個皮影戲的小紙人,坐到台後,給她舞起了那一對小人。

沈融冬聽他唱起故事,她從沒聽說過這樣的皮影戲,也從沒看見過。

由此想來,晏君懷給她演的這一雙青梅竹馬的故事,隻有可能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特意演給她一個人來看。

晏君懷身姿如玉,兩手操持著控製皮影小人的木棍,坐在幕後,兩個皮影小人正在碰頭,他的腔調唱起戲來時極其詭異:“表哥,你從前可曾說過最愛我?為何現在,倒是看也不看我一眼。”

低沉下去的男聲立刻哼著調兒接上:“表妹,你有所不知,表哥心裏苦啊,表哥的心裏不止有表妹,還有那村口半畝的田,還有那田裏剛種下去的稻兒,若是一心圍著表妹轉,表妹又怎能吃上熱飯?”

他手裏的女皮影小人兒作勢生氣,背了個身:“不管,都是表哥不好!再也不要理表哥了。”

另一男皮影小人兒立馬上前去哄著她:“表妹,莫氣莫氣,待到表哥種好了這片地,將這熱飯,拱手送到表妹的麵前來。”

“到時候夫妻比翼,雙雙把家還。”

沈融冬看著晏君懷演的皮影戲,想要笑,可是笑意到了自己的唇邊,又發現一片苦澀,實在是笑不出來,走到今天的這一步,她終於是看明白了,戲中人的故事,隻能是戲中人的,怎麽樣都到不了現實裏。

晏君懷極力想要逗她開心,可是她開心不起來,隻能看著,至多便是抿了一杯酒下去壯膽。

“表妹,你現下若是有什麽心願,表哥通通都會滿足你,”晏君懷唱著戲道,“表妹,理一理表哥好不好?”

沈融冬笑了一聲,直接戳破了道:“殿下,臣妾的確有一樁心願。”

“什麽?”聞言,晏君懷停下了手中的皮影。

他從幕後走出,解釋道:“冬兒,那一日,的確是孤誤會你與皇叔了,是孤粗鄙,對不住,冬兒,還有那晚,孤不該強迫你。”

她閉眼,顫著聲問他:“那臣妾給殿下做的白糕,殿下為什麽不吃?是不喜歡嗎?”

晏君懷的眼中一度現出慌亂:“不是不吃,也不是沒注意到,隻是怕吃了,冬兒會憶起那些不好的事,孤才刻意忽略了,冬兒,若是你想要孤吃,原來是這般用意,孤現在就去吃。”

“不用。”

“那些白糕,那日裏冬兒端給我的白糕,我都吃了,真的,看著冬兒走了之後,我都吃了。”

沈融冬閉了閉眼,笑著,眼淚流了下來:“那好,臣妾知道了這樁事,也算是無憾了。”

晏君懷抿唇,他在過後深思熟慮良久,那日在假山後看見沈融冬與晏遲,他可以不追究,隻要冬兒和他的關係止於摟抱,他可以不去在乎,權當是冬兒對他的報複。

但是見著他在接旨時,冬兒依舊是那一份無動於衷的漠然,他開始慌張了。

現下,晏君懷還是這般慌張:“冬兒,若是你有什麽心願,隻要不是…”

“晏君懷,”沈融冬打斷了他,“眼下你將要娶到公主,盼兒和孟側妃也都很好,但是我的病症還是這般,終究是做不了東宮的太子妃,因此……”

她輕輕地道:“我們該和離了。”

作者有話說:

太困了,救命!等我起來再看一眼,答應的雙更,我先發出來,過後再查漏補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