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君懷怔忪, 一雙皮影小人兒霎時從他的手中脫離,啪嗒掉落往地麵,雖不至於摔成粉身碎骨,也有被丟棄了的可憐心酸。

他的神色晦澀複雜, 沈融冬將身子挺直, 一字一句重申道:“殿下, 我們該和離了。”

“冬兒, ”他笑起來熟悉地令人森寒, “孤知道孤虧欠了你,可若是冬兒想借著這種法子, 來同孤置氣, 那麽便大可不必。”

沈融冬不知道該作何表情,饒是到了現下, 晏君懷還在以為她是欲擒故縱。

他方才的一番話看似誠懇, 簡直要感人肺腑,實則將什麽都排在她的前頭,無論是比作田地的江山,亦或是比作百姓的稻米, 她都遠遠不及。

沈融冬的指尖暗地裏攥緊了衣袖邊緣,深呼一口氣道:“殿下,該提的臣妾都已經向殿下提出來了,隻要殿下知曉便好, 過後臣妾會同沈府的二位說,也請殿下向陛下及麗貴妃言明,公主入東宮在即, 又事關兩國聯姻, 此事不宜聲張, 宜暗中進行。”

晏君懷氣笑了:“太子妃倒是思慮得周全,看來是早已有謀劃。”

沈融冬闔下眼瞼:“是臣妾無法服侍殿下,亦無法替殿下孕有子嗣,身為東宮的太子妃,本來便是臣妾的過失。”

陛下那邊,她不知道他的看法,可是想必麗貴妃很是樂見其成。

沈融冬望著晏君懷同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那般,懵懂似不知世,平素裏向來是倨傲清高,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失去主意,除了氣笑便什麽都不表露出來。

她打算從裝有皮影的箱子旁越過去,豈料晏君懷拽住她的手。

“冬兒,”他的黑眸裏浮上了罕見的慌張,隻差哀聲乞求她一般道,“孤知道是孤不好,孤日後會做得更好,會對冬兒更好……縱使孟歡在這東宮中會礙著你的眼,但是冬兒這般仁厚,是日後將要登上後位母儀天下的人,你同她計較做什麽?還有玉丹公主,她在東宮裏隻會是個擺設,孤不是都說過了,根本無需理會她們,冬兒隻當她們不存在便是,關於冬兒不想看見的任何人與事,孤都會命人收拾得幹幹淨淨,保管冬兒在東宮裏,眼不見心不煩。”

沈融冬失笑:“那盼兒呢?”

晏君懷再怔,似是不敢相信。

沈融冬反而如同天真無邪那般問他:“盼兒他同孟側妃有關,那麽大的關聯,若是殿下想要討我歡心,是要將盼兒也收拾掉嗎?”

晏君懷怔怔,須臾一陣,微眯起鳳眸:“冬兒,你不是這樣的人。”

沈融冬好笑,再反問道:“不若殿下,以為冬兒是何種人?”

她極力掙脫開他的桎梏,耐不住晏君懷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盼兒他,他不會同你肚子裏的孩子爭搶。”

沈融冬回眸,巧笑倩兮道:“殿下如何能夠斷定,臣妾能夠身子痊愈,還能夠替殿下您誕下子嗣?”

“殿下,”沈融冬再唇齒漫著笑,勸說他道,“臣妾在意的,早已經不是孟歡,或者是任何一人了。”

她輕道:“殿下難道不曾發覺過,您方才演的那一出戲,一雙人始終是被捆綁在一道,表妹不開心,表哥也不見得樂意?殿下編排出的這場好戲,若與那日裏看過的西廂記相比,臣妾更願意去看後者,雖然不那麽真實,可是禁不住好看。”

她同晏君懷也是一樣,兩人如同皮影戲裏的小人被強捆,若要再這樣僵持,對誰來說都不好。

“冬兒,”晏君懷在她將要踏出宮殿門檻時,磨著牙齒,猛地便扳過她的肩頭道,“若是想要和離,除非你踩踏著孤的屍身,方能走出這道東宮的門檻!”

沈融冬肩頭吃痛,眼角不自知湧出晶瑩水潤的淚珠,積蓄在眼眶裏打轉,她輕笑著,吞吐著喉嚨笑靨如花道:“殿下不會,殿下心裏藏著那麽多人與事,怎麽可能會放得下?”

眼見宮殿外,有幾名宮人路過,可能要注意到他們這邊。

晏君懷失魂落魄地放開沈融冬,佇立在原地,隻剩那兩個掉落在地麵的皮影小人兒,淒涼陪同作伴。

沈融冬方走出殿門外,身子便不自覺軟上了一截,她一手攙扶著牆壁,慢慢走動,才沒讓自身陷進方才那樣,無法喘息動彈的沼澤淤泥之中。

明明晏君懷已經要迎娶玉丹公主,可仍然不肯放過她,這樣折磨的不止是她,明明,更在折磨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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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君懷同公主的喜事定在幾日之後,沈融冬打定主意,隻等他迎娶公主過門,第二日,便同沈府裏的幾位提起,打算同他和離。

沈溫早已對待她的這樁婚事不滿,隻有靠著他再幫她說上幾分話。

待到東宮迎公主的這一日,東宮裏比孟歡進來的那時更為浩**,沈融冬幫著上下打點,恍若回到起初幫著孟歡進東宮時四處奔走那般,可現下與那時的心境不同。

饒是看見一雙穿著喜服的璧人從她麵前經過,也如同晏君懷接旨時,根本不起什麽波瀾。

沈融冬忙活完一切,晏君懷同公主拜完天地,進了洞房,她看見他的喜服極其耀眼,紅色穿在他身上,其實比他愛穿的素色更為出彩,映襯得他整個人龍章鳳姿,生來顯貴。

沈融冬心裏的這塊大石頭落下,隨即踏出宮門,沿著夜色逛起了汴京城裏的夜市。

今日是太子大喜,夜市裏的攤販們慣會抓緊時機做生意,趁著這時,四處販賣適合有情人間互相贈送的玩意。

沈融冬全然忘了自己腰間懸上的那塊血色玉佩,隻是綠竹翻出來給她佩上,說是適合今日的大喜日子,她出來後,無意識低頭間才發現不合適。

沈融冬索性將玉佩取下,在一家販賣香囊的路邊攤子前,挑選著適合懸掛在腰間的東西。

“是姐姐!”

沒由來的,沈融冬聽見了耳旁傳來熟悉的聲音,她不由得回頭望過去,隻見熱鬧非凡的街市前,站著三個人,一大兩小。大的一手握著一個,都分外相熟。

沈融冬望見他們,怔在原地,一時間不敢動彈。

她手裏的香囊也打算不要了,隻想將自己埋入湧動的人群中,迫使自身消失於無形。

耐不住晏遲身旁的兩個小人兒過來得快,還在不斷朝她這邊揮手,甚至拉著他的手要跑起來:“是姐姐,姐姐來了!”

晏遲遮著一重麵巾,雖然是未穿戴袈裟,可是站在熱鬧極的汴京城街道間,尤其顯眼。

沈融冬心裏的秘密懷揣著很多,觸及晏遲的那一雙沉黑的桃花眼眸,本來沒由來想要逃,可是偏偏如同戲本裏被施了定身法的人,愣愣杵在原地,隻等他們接近。

“太子前些日朝陛下遞了折子,因此現下汴京城城門的防守未有之前那般嚴實,黃河兩岸的災民們,亦能在汴京城內有安身之所,”晏遲走到沈融冬的身前,未等她問起,便先行解釋道,“他們兩人,是隨著前來采購輔料的人來的。”

“這樣啊,那甚好,”沈融冬小聲道著,遮下心虛的眼眸,“想吃糖人嗎?姐姐給你們買。”

香囊的攤位旁便有賣糖人的攤子,隻要兩文錢一個,可勾畫出任意的圖案,她看見兩個孩子的目光盯著在糖人上根本未曾移動過,便是此刻拽拉著他們走,隻怕目光也還是遺留在原地。

晏遲看著他們過去,未曾阻攔,隻等兩個孩子握上糖人,吃得起勁了。

鬧市間人潮湧動,他在她麵前放低聲音:“太子今日迎娶玉丹公主,太子妃來鬧市間閑逛,是因為不想身處東宮中麵對?”

“嗯,”沈融冬呐呐道,“算是。”

她任由他揣測,心裏的滋味複雜,明明上回同他說過讓他下一次裝作不認識的人是她,可是當他真的坦然自若,一副麵對她如同回到崇恩寺裏的那副冷情淡然模樣,她胸膛裏又藏了些說不上來的心緒。

“端王殿下,”她忽然想起一事,“您將那枚香囊銷毀了嗎?”

“若不銷毀,太子妃莫不是以為,”晏遲笑道,“我會時刻將它懸掛於身上?”

沈融冬其實對於這樁事甚是放心,隨口問起,也是避免兩人之間過於沉悶,可聽到晏遲如此快速率直回答,不免低下腦袋,咬了一口糖人,碾磨著唇齒,話音見了悶氣:“好,那便好。”

“太子妃方才是在挑選適合佩戴在腰間的物件?”晏遲看了一眼阿施,方從袖袋裏摸索一陣,沈融冬直直望著他,見他從袖袋裏掏出來了一枚她極其眼熟的物件,“若是沒有看得入眼的物件,不若暫時佩戴著原先這一枚。”

這是沈融冬在崇恩寺親手雕刻的佛首,後來送給阿施,怎會到了他手裏?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晏遲道:“小孩子的新鮮勁容易過去,她送給我後,我還是想著,物歸原主為好。”

沈融冬失笑,便是不去問阿施,也知道這話是欲蓋彌彰,她忍不住勾唇,裝作是盡數信了。

接著逛上一陣,從崇恩寺來購買輔料的人們來接阿施他們回去,沈融冬望見他們上了馬車,停留在原地,低了些腦袋去悄悄看身後的人。

他握著她給一道買來的糖人,遲遲沒下嘴。

“怎麽,是不好吃嗎?”

她方才明明嚐過,糖的滋味正好,不苦也不膩。

“沒楓葉糖好吃。”晏遲道。

沈融冬猛地僵住,人流湧動的噪雜鬧市間,她抬頭看晏遲,他的五官清雋分明,輪廓在密集懸掛的燈火下更顯得出色,手裏正拿著糖人,唇微勾,明明坦然自若的神情,她偏偏看得產生出不該有的旖旎非分之想。

沈融冬滾動著喉嚨,眼裏始終映入他的臉,忽而澀著嗓音道:“端王殿下,能勞請您幫我一個忙嗎?”

晏遲雖疑惑,也跟著她一道前往前方的偏遠巷弄。

沈融冬隻是想再次嚐試一次,試試究竟是她的身子不能夠接觸所有男人,還是說能夠與她接觸的,隻有晏遲這一個人?

巷子裏夜色深幽,百姓院門前的燈火零零落落亮著幾盞,他們身處在最幽暗的地段,沈融冬朝晏遲踮起腳尖,向他的輪廓靠近,稍不注意,鼻尖便刮蹭到了他的下巴。

“隻要,”沈融冬咬著唇,始終克製,不敢太放肆,“讓我碰一碰,碰一碰便好。”

晏遲僵立在原地,深巷裏尋常百姓人家堆積的雜物多,東一件西一件,巷弄本就逼仄,現下又遍布了陳舊腐朽的味道,實在不算一個好的落腳之所。

他失笑,身處在巷弄的牆壁前,見著眼前的人雖說隻是碰碰他,可她腳尖踮著,水潤嫣紅的唇幾乎要刮蹭到了他的耳畔,且動得如此艱難。

他莫名想到,那日裏的起初,也是她如此主動,將唇送到眼前。

晏遲覆下長若鴉羽般的睫:“太子妃的這招欲擒故縱,若即若離,倒是施得巧妙。”

沈融冬臉頰倏然遍布上赤色,借著遠方的零落燈火,根本看不清晰,晏遲低下下顎,桃花眼眸盯緊她:“你想如何?”

沈融冬旋即平放腳尖,輕道:“不用端王殿下幫忙了,是我沒有想得周全。”

晏遲擁住她,吻輕輕落下去,薄唇刮蹭著她的耳畔,旋即又到唇邊碾磨,溫聲問:“這樣,夠不夠?”

沈融冬雙手發軟,去推拒他的胸膛,偏偏他不放,也推拒不開。

過上一陣,晏遲離開她的臉頰,冷靜自若道:“若是太子妃受不得這樣的撩撥,那麽,還請將心比心。”

沈融冬驚惶,看向晏遲,他的身影走向巷外,燈火映得他的身影頎長。

“還不走?”晏遲回眸,笑道,“再不回宮,便該遲了。”

沈融冬氣息紊亂,胡思亂想著,為什麽鎮定的人,總是他?

不過也借著這一樁,終於有所確定,沈融冬走到燈火闌珊下,望了眼手臂,白皙如故,原來她的病症還是不能夠觸碰男人,隻能觸碰晏遲。

晏君懷若是想要強行碰她,隻會導致她的病情反複,沈融冬怔忪,看向晏遲的臉頰,忽然想,其實她的病症,會不會是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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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回到東宮,月色早已攀爬上枝頭,她從棲霜宮的側門回去,一眼便看見,躲避開了所有月色照應,身處在漆黑不見五指裏的一團身影。

她一開始被嚇了一跳,以為是崔進。

晏君懷老是讓崔進守在她的棲霜宮,她都早已當成了習慣。

可是這回走近,她驀然發現,身處在黑暗裏的人,竟然是晏君懷。

“你去哪兒了?”穿著一身大紅喜服的晏君懷遲遲知覺,望見她,漆黑的眼裏藏著雀躍又轉瞬壓下的心思,他唇角翹著,話音卻如同被主人拋棄了的小狗一般,“冬兒,孤一直在等你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