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臣妾這裏, 是將公主置於了何地?”沈融冬纏繞了一身從鬧市間歸來的氣息,又被當下懸掛於房梁上的紅綢及紅燈籠映襯,容色淡泊裏,又顯得神采奕奕, 對峙起晏君懷來, 竟然不輸他分毫的氣勢。

晏君懷的目光探究, 又問起她:“冬兒, 你是從哪裏歸來?”

沈融冬解釋道:“隻是去鬧市裏, 逛上了一陣子。”

“可有買上什麽?”

沈融冬身上除了那枚預料之外得回來的佛首,其他的隻有咽進了肚子裏的糖人, 她忍耐著道:“隻是隨意散散心, 未曾買得什麽物件。”

可是晏君懷似乎是早有預料,忽然探手往她的衣袖處, 沈融冬吃驚, 稍稍一退縮,晏君懷空了手。

藏於沈融冬袖袋裏的那枚佛首也不慎掉落出來,骨碌碌直滾落往地麵,觸及到花圃。

晏君懷眼眸微眯, 身形挨得她愈發近:“所以,這隻是冬兒撿來的?”

沈融冬忍氣吞聲,低低道:“這是臣妾在崇恩寺裏親自雕刻出來的,殿下不是見過崔進的木雕嗎?此乃異曲同工。”

“細細想來, ”晏君懷笑道,“冬兒喜歡翻閱佛經,還親自雕刻佛首, 冬兒想必對於崇恩寺, 是有別樣的深厚情誼?”

“既如此, ”他又接著道,“崇恩寺離京城不遠,近日災民們通通湧入汴京城內,孤看見他們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甚是心痛,不若這樣,孤明日陪同冬兒一道前往崇恩寺,不止是為了災民們祈福,也好見見崔進口中,那些被冬兒給予了生路的人。”

“可殿下莫不是忘記了?”沈融冬回問,“明日,是回沈府的日子。”

晏君懷成親時,答應過每月陪她回沈府,這點倒是未曾落下過,眼下她也正是想趁著明日,同二老說出來和離的盤算。

晏君懷不溫不火道:“那好,先回沈府,再去寺廟。”

沈融冬沒什麽情緒:“殿下,臣妾以為,臣妾無論是從哪裏歸來,臣妾又喜歡什麽物件,亦或是對哪兒抱有情感,殿下問起,實際也無多大意義,我們的和離這樁事雖然還未同他人提及,可是殿下心裏知曉,我們夫妻間的情分,早已經是名存實亡。”

晏君懷聽聞,似乎想上前觸碰她,可是見到她抵觸的情緒,又不敢妄動。

他身上的喜服還未褪下,金冠耀目,若是在往常,沈融冬隻會看得移不開眼,現在,卻覺得有些可憐了。

她道:“去完沈府,寺廟殿下未必想去。”

無論他是否能猜到,放完話,沈融冬從他的身旁徑直而過。

晏君懷斂著眸,始終站立在原地,落拓潦倒,也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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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棲霜宮,沈融冬宿往榻上的後半夜,睡夢裏覺得嗓子眼發幹,唇邊開裂一般,如有火灼。

她口渴得緊,掙紮著起來,想要去倒上一盞茶水,可是揭開幔帳,一隻修長的手主動將茶盞送過來:“冬兒,喝水。”

沈融冬驚住,在昏暗裏,似乎被毒蛇猛獸給做了標記。

她望向晏君懷,他坐在榻邊,笑著解釋道:“孤想了陣,還是放心不下冬兒,因此來看望冬兒了,沒想到正好聽見你喊著要水。”

也不知道他來看望她,究竟是早前看望了多久 ,她都未曾發覺。

沈融冬冷汗涔涔,接過晏君懷遞給她的茶盞,抿了一小口水,幹涸的嘴唇被潤濕,滾動喉嚨時,總算不再那麽難受。

“繼續睡罷。”晏君懷柔聲道。

沈融冬卻是怎麽都睡不下了,隻要在東宮裏,晏君懷想來就能來,想走便能走。

“殿下,公主她一人在獨守空房。”

“她理解,”晏君懷道,“何況,她方過及笄,那般小,孤怎麽會去碰她?”

沈融冬笑了,晏君懷問:“睡不著?那便來同孤聊聊罷,關於和離,孤有些話想同冬兒說。”

燭火燃起,殿中一片光亮。

晏君懷的目光懶散,冷不丁撞見放在床頭的一卷佛經,笑道:“冬兒當真是一心向佛,即便在床榻邊,也要備上一卷佛經。”

沈融冬闔著眼睫,通透的肌膚在燭光映襯下更顯得蒼白,晏君懷摸起那卷佛經,狀作無意掀開,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冬兒說同孤的情分沒了,可是孤左思右想,孤除了娶了側妃及公主外,質疑冬兒,強迫冬兒,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冬兒若是將孤就此定性成了無可赦免之人,那麽也過於無情。”

沈融冬好笑,等著他之後的話語。

“冬兒,”晏君懷放下佛經,道,“不若這樣,若是姨丈姨母同意,那麽孤便放你離開,也會去同陛下說清楚,以及說服母妃,不會再糾纏於冬兒。可是若他們不答應,那麽冬兒從此打消這份心思,隻需要好好呆在東宮裏,養好身體,如何?”

沈融冬聽見他的話,便是不深入揣測,也能知道他的潛在含義是讓她生個孩子,說不定若是她的臉色沒那麽差,他不止會將想法盡數說出來,還會添上一句,不論是男孩,亦或者是女孩,他都會很高興。

沈融冬思慮過後,道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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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晏君懷陪同沈融冬先行去往沈府。

沈將軍及沈夫人俱出來迎接他們,沈溫一身玄色勁裝,在旁側抱胸冷笑,晏君懷興許是深知自身不受歡迎,隻笑著問候。

沈夫人被沈將軍好生攙著,臉色已見大好,她的目光落往晏君懷身上,極其微妙,難以言喻。

沈融冬自然看得出來,他們二老心裏眼裏對於晏君懷滿是不喜,暫不說前段日子借著陛下對沈府施壓,將沈溫關入詔獄,再有之後,晏君懷繼迎娶側妃不過月餘,又迎娶上了匈奴來的公主。

他們自然在心疼她。

“微臣拜見太子殿下。”沈將軍躬身時的言語,也是冷冽,沒什麽好氣在。

“姨丈,姨母,你們為何要如此見外?”晏君懷笑道,裝作察覺不出他們的眼色,“若如此見外,孤下回,還不如不來。”

用膳時,晏君懷給足了沈融冬溫柔,他坐在她的身側,不等她開口道想吃上一些什麽,晏君懷見著她目光所及之處,便卯足了勁兒一直夾來。

沈溫扒了幾筷子飯,便再也看不下眼,哼笑著起身道:“吃飽了,太子殿下,恕臣先行告退。”

晏君懷恍若無事,應過聲,又為沈夫人布上了幾樣菜,柔聲道:“姨母的臉色看著不太好,還是應當多多靜養,東宮裏有幾株陛下賞賜的千年人參,這回帶過來了,到時候姨母記得讓人好生煎熬,再慢慢服下。”

沈夫人謝過,沈融冬此時擱下筷子,看向坐在對麵的兩人,輕輕道:“阿爹,阿娘,我有些話想說…”

“有什麽事,用過膳再提,”沈將軍是過來人,哪裏會看不出沈融冬同太子之間的異樣,他雖溫聲,目光也帶上威嚴道,“溫兒已經走了,再打斷,這飯菜涼了,都不用吃了。”

沈融冬於是生生捱到了一頓膳用完,同著沈將軍來到後院,向他提起。

“阿爹,我想和離。”

沈將軍雖然早有預料,可是聽見她親口說出,不免唏噓著歎上了一口氣。

“冬兒,你當真是將凡事想得過於簡單,”沈將軍道,“自古以來,你見過哪位太子妃能同太子和離,還是由太子妃主動鬧起?”

“就算我們沈府不要這個臉麵,陛下也不能夠讓你出了東宮,折損了皇家的威嚴啊!”

沈融冬低頭嗯了一聲:“可冬兒不能為殿下誕下一男半女,若是留在東宮,日後隻會一直遭人詬病,索性不如和離了好,我自會向陛下稟明,阿爹,阿兄也說過,那東宮裏如同一座華麗的牢籠……”

“阿爹當然理解你,可是…”沈將軍勸著她,勸上了一大通,無非是勸她打消和離的這個念頭。

“誰說不要和離?”

驀地上方茂密的枝葉間,懶懶散散傳來一聲,透出幾絲吊兒郎當:“不止要和離,我們還要同太子,風風光光地和離!”

沈融冬聞聲,同沈將軍一齊往樹上看,沈溫正倚靠著一截粗壯的樹枝,他嘴裏銜上了一根狗尾巴草,懶洋洋道:“阿爹,你能見著冬兒受委屈,我這個做兄長的,可見不得。”

“你,”沈將軍噎住,恨恨盯著他道,“你這個混小子,在上麵偷聽了多久?趕緊下來,像什麽話?”

沈溫翻身越下樹枝,笑道:“和離不是兒戲,固然不能觸怒聖顏,可若是由太子主動提起呢?”

他正說完這一句,另一側晏君懷原本是在陪同沈夫人說話散心,見他們聚頭,跟著一道過來。

晏君懷的目光深遠,望向沈溫道:“兄長,今日日頭正好,興致也足,不若同幼時那般,來稍微比試一番?”

沈溫冷笑回他:“臣可不敢同太子殿下比試,若是傷到太子殿下的筋骨,那太子殿下還不得將我再關進詔獄裏,大肆發落一通?臣可承受不起。”

“溫兒,不可放肆!”沈將軍喝他,“太子殿下乃萬金之軀,的確不宜動武,你好生陪著太子殿下,去玩上幾局沙盤。”

沈將軍的書房裏就布有沙盤,每次沈溫同他在沙盤間模擬行軍作戰,自小便熟知了多種布陣的法門。

沈溫饒是不服氣,也知道沈將軍要再同沈融冬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朝她投了個撐住的眼神,領著晏君懷往書房裏去。

沈融冬在原地,聽著沈將軍向沈夫人說起了和離的事,又同她一道,勸說起她不要產生和離的念頭,沈融冬苦澀笑笑,晏君懷早已猜測到,所以才會將沈溫支走,隻剩下她同二老對峙。

看似,是給了她極大自由,實際上,他們根本不會同意她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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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表麵上不再反駁,聽完二老的話,借口等待晏君懷來到了沈將軍的書房外,隻等著沈溫同晏君懷在書房裏分辨出個勝負,再同沈溫商議這樁事。

晏君懷和沈溫在書房裏,沒過上一陣,她便看見,沈溫走出來,邊笑著嘲諷:“殿下嘛,還是批閱奏疏舞文弄墨為好,至於行軍布陣,還是差上了一點兒,玩了兩局,兩局都輸,這早已定了勝負的局麵,玩著還有什麽意思?”

晏君懷跟在他之後,一道走出來:“沈小將軍高明,孤自愧不如。”

沈溫拱手道:“還要多謝殿下,讓臣在詔獄裏呆上的這幾日,臣才知道了什麽叫臥薪嚐膽,不然臣絕無可能圍堵殿下的三路。”

“對了,”他又問起,“臣方才雖是包抄了殿下的三路,可殿下若是讓馬前卒先行走水路試探,假意是想突破重圍,季節反正定在了凜冬,水麵結冰,不正是一樁絕妙的好時機?”

“冰麵濕滑,稍有不慎,便會人仰馬翻,這還算輕的,”晏君懷笑道,“若是冰麵承受不住,因此破裂,人馬盡數摔落進冰湖裏,孤豈非是白白損失了一列士兵?”

“謹慎有餘,”沈溫譏誚道,“可是這樣一來,豈不是正好能尋求到破解之法?你等我等掉以輕心,去查看那些人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時,不正好有疏漏,能夠帶兵突破重圍?”

晏君懷再笑:“孤怎能讓將士們冒著必死風險,替孤去探尋水路,隻為一絲渺茫薄弱的生機?”

說這話時,晏君懷看向沈融冬,似乎是在企盼著 她能夠聽進去,覺得他心腸柔,念及起他的好。

沈溫的臉色凝重起來,過了須臾才道:“殿下心係百姓,但是在戰場上,過於看重一兵一卒的性命,這很有可能導致在千鈞一發之際,馬失前蹄,全軍瓦解。”

晏君懷隻笑,算是承認。

過後,沈溫將沈融冬拉到一旁,問起她:“談得如何了?”

“阿兄應當知道。”

“太子同我對陣時,明明是玩個沙盤,也這般小心翼翼,”沈溫笑道,“也不知道是藏著心眼,還是在刻意討好我,輸給我,他若是硬氣起來,我倒是還能同小時候一般,打上他一頓。”

“可是,”沈溫黯然下來,拍了下沉融冬的肩頭,“他以禮相待,說實話,我方才譏諷起來,都沒什麽底氣,越想,越覺得自己是惡人,明明他太子才是霸道欺人的那一方啊……”

沈融冬笑笑,晏君懷就是能如此,他退步起來,讓他人毫無辦法。

“不怕,”沈溫又道,“他若是待你不好,阿兄第一個衝出來。”

說著,他滿臉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又說回來,那冰湖裏的滋味透骨濕冷,不止沒上過戰場的太子,我想著,便是端王,明明領兵作戰過那麽多次,饒是在戰場上呼風喚雨,自身體驗過那等滋味,恐怕也不會讓士兵去白白送死。”

沈融冬一愣,問道:“端王掉進過冰湖?”

沈溫隨口道:“是啊,你忘記了?不就是在邊關救過你。”

倏地,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融冬腦子一片麻木,僵立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