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隻覺得有一股寒氣從腳底躥上來, 途經她的五髒六腑,再到天靈,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冰涼。

方才崔進的那一番話,如同那一日晏遲用青瘦分明的指骨, 從她的尾椎掃往肩胛骨, 又從前方起伏的山巒滑下來, 再落到腰窩上嵌進去的那兩枚小點, 發狠, 也格外用力,似乎是藏著壞心眼般, 點上了一點。

沈融冬掀開眼睫, 竭力平靜,詢問崔進:“你看見了多少?”

“屬下能夠理解太子妃, ”崔進低垂眼簾, 誠懇道,“自此以後,還是會替太子妃保密。”

他的神情早已擺明,盡數知曉。

崔進猶記得那一日, 他伴著太子妃來到崇恩寺,從工棚裏出來後,他四處找尋太子妃的蹤跡,起初路過寮房, 聽見最裏那一間傳進耳朵裏的柔聲絮語,不以為意,隻當是尋常的和尚偷腥。

後來再尋了一些地方, 不見太子妃的絲毫蹤影, 他隻有回到那間寮房外, 站在窗欞前,猶豫了半晌,最後濡濕手指,在窗欞上戳了個洞眼。

他懷著不是的心情望進去,那一小截白皙且細瘦伶仃的腳腕從幔帳裏緩緩探出來,腳踝上的骨頭突出分明,銀鈴鐺拴在上麵,叮叮當當作響。

意識到了裏麵的人是誰後,他氣血翻湧,不由自主抓緊了腰側懸掛的佩刀,極力著克製自身,方平息了怒火。

後來他見太子妃在月下慌慌張張跑過來,腳腕上係著的鈴鐺響了一路,他偽裝成自己什麽都不知,安慰自己,權當是硬著頭皮,還清了送走太子妃身側人的那一份債。

沈融冬的思緒雜亂,起初的那一份冰冷散去後,過了很久,又是心慌在胸膛裏點上了一把野火,她想了想,好似說什麽都是徒然。

她遲疑了半晌,動著幹澀的嘴唇,吐出了一句:“多謝。”

“可是殿下,始終是殿下,”沈融冬又接道,“本宮希望崔侍衛的這一番話,日後不要再在任何人麵前提起。”

崔進滾了滾喉結,似乎是想要說什麽,可是看著太子妃的神情,全數咽了下去:“是。”

-

沈融冬腦子裏全是胡思亂想,廂房裏再也呆不下去,念著晏君懷尚在佛堂裏陪伴寧太妃,她神思紊亂,不知不覺間,走往寺廟外透氣。

崔進說會幫她,是覺得她被晏君懷給禁錮住了,連自身選擇的權利都無,所以覺得她甚是可憐?

山林間的景致一向很好,黃昏早已過去,漫山遍野鍍上一層暮色,沈融冬望見輛樸素的馬車,停靠在山門邊上,似乎隨時都會駛走。

馬車停靠在山門處沒什麽稀奇,可是今日既不是寺廟裏采購的日子,而寧太妃的馬車是從宮裏出來的馬車,即便再不起眼,也不可能是這一幅模樣。

除了馬車的主人本來不富裕,要麽便是為了不引人注目,而存心做出的偽裝。

沈融冬控製著自身腳步,按耐著胸膛氣息的不順暢,迫使自身一點一滴挪步,靠著那輛馬車靠近。

她走到馬車的跟前,踏上轎凳,來到車門前,手觸及上麻布質地的卷簾,輕輕往上揭。馬車端正坐著一道身影,暗色將他的修長輪廓渲染了一遍,晏遲起初撐著下頜在小憩,此刻驚醒,看向她,兩人在黑暗中相顧無言。

還是沈融冬先笑出來:“端王殿下?”

“太子妃,” 晏遲笑道,“久違。”

“端王殿下是陪同寧太妃一道來的?”沈融冬問他。

“嗯,”晏遲輕回,“待會便走。”

沈融冬的手始終保持著正在揭開馬車門簾的動作,不進不退,徘徊定在原位。

晏遲藏身在昏暗的暮靄裏,扮相看不清晰,也能知曉正襟危坐,同她不一樣,他看上她一眼,不見絲毫慌張透露。

“太子妃,若是疲乏的話,不若先回廂房裏歇息。”

沈融冬輕輕嗬笑了一聲:“端王殿下無論是將何事,都瞞得滴水不漏。”

從身份,到名字,再到心思。

晏遲有些意外,興許是沒料到她會這般問,輕道:“太子殿下昨日方迎了公主進東宮,今日不止攜帶著太子妃回沈府,更是來到崇恩寺裏,宮裏上至太妃太後,下至宮女太監,全都知曉了公主是個可憐人兒,太子妃在他們的嘴中,被議論成了什麽模樣,心中可有數?”

“有數。”沈融冬平淡道。

無非就是太子殿下寵太子妃過度,到時候沈府和她,更會被其他的人視作眼中釘,太子將太子妃捧上雲端,捧得越高,到時候摔下來便越厲害。

可是晏君懷覺得,他是在全心為她好,他亦有能力庇護她。

晏遲沒料到她的回應,遲遲沒接下句。

沈融冬開始了自己的盤問:“是端王殿下讓寧太妃來寺廟裏的嗎?”

晏遲道:“太妃本來便要為太後祈福。”

沈融冬自嘲勾勾唇角,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垂下自己的腦袋,將握住卷簾的手一點一滴鬆開,隻等粗布門簾將要落下,她從一絲縫隙裏看見晏遲的臉,瞳色晦暗莫測,唇角抿直,分辨不清情緒。

幼時墜落進冰湖裏的窒息感逐漸同先前的冰涼重疊,眼前的臉也迷迷糊糊印成了一張。

想到沈溫的那句:“你不記得了嗎?”

你不記得了嗎?

她倒是想問問他,到底還記不記得。

沈融冬不自知的,抿住唇,輕輕問他:“端王殿下幼年時,可曾意外墜落過冰湖?”

她知道自己問得直白,可若是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再含蓄也無用。

晏遲絲毫未怔,嗓音平淡從容:“未曾。”

“那,”沈融冬猶豫了一拍,“是否在年少時,借住過涼州知州的府邸?”

“未曾。”

“見過我阿爹呢?亦或者是,阿兄……”小姑娘模樣的人嗓音明顯是有了些氣餒。

晏遲斂住唇角,竭力讓自己不笑:“未曾。”

“啊,”沈融冬失落地埋下了腦袋,“果然。”

“你是有什麽心事嗎?”

“沒什麽,”沈融冬懨懨道,“隻是覺得,人在落難的時候,果然看什麽都像是救命稻草。”

“我像稻草?”

晏遲的聲音在昏暗裏,被勾勒得有幾分嘶啞,如同藏著一把小鉤子,尾音上揚,在忍俊不禁。

“沒。”沈融冬徹底鬆開粗布門簾,起身下轎凳,殊不知腦袋未曾注意,冷不防撞上了馬車的門檻頂部。

車身都晃**了兩下,拴在前方的馬兒也不耐煩刨了幾下蹄子,長鳴了一聲。

沈融冬捂著腦袋,裝作無事發生,走下轎凳,方才痛嘶了一聲,腳步莫名快起來。

“等等,”馬車裏的人在身後喊住她,“我看看。”

聽到動靜,沈融冬索性放下捂住腦袋的手,別過眼睛看他,從容不迫道:“端王殿下,別忘記了我們之間,有條不成文的約定。”

晏遲的手本來要觸碰過來,因為這句話,頓在了半途。

沈融冬十分清楚明白,他們有第一次的肢體接觸,可以算做是意外,而第二次,是她想要驗證,他刻意的引誘,若是再有第三回 ,那麽便是雙方恣意縱容自身,說是要犯下滔天大罪不為過。

晏遲啞然失笑,眼前的人細聲細氣,擔驚受怕地看著他,像是生怕他趁著她不注意,做出什麽她不願意的動作。

她躲藏著他,一如宮宴上躲避著他的雙眼。

“這樣,”晏遲從她的腦袋上看見了片楓葉,約摸是路過楓林,無意間覆上去的,他隔著它,輕輕揉捏,“便算不得逾矩了。”

他探過來的手輕柔,眼眸裏如藏了把小鉤子,聲音也放輕。

沈融冬彎了下唇角,“更疼了。”

晏遲聞言,放開他的手,不知接下來的動作。

她目不轉睛盯著他看,晏遲喉結滾動,忽然道:“太子妃,你將畫像給公主看的時候,心裏是在想些什麽?”

他們方有了一絲扯不斷的關係,饒是他不想承認,也隻能去正視它。

本打算不予理會,可是看見曾經那幅明顯是墨跡未幹的親手畫卷,不過幾日轉移到了另一人的手中,胸膛中的翻江倒海,他亦說不清。

“當初是想著,”沈融冬喃喃道,“連我都不能避免被這雙眼睛吸引,如何又能將這樣的畫像給公主看?早知道,那日便不做出那樣錯誤的決定,一心要勾引你,可是誰知道,你又這般好勾引,一勾,便上鉤了。”

沈融冬的唇瓣張合,蒼白,看著偏偏昳麗。

晏遲笑了一下,終是動了腳步,沈融冬說完這句話,一日來的委屈像是跌跌撞撞找到突破口,抬睫,拽住他的衣袖,不顧嗓子還有些幹:“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離,從此改頭換麵,我…”

“嗯?”晏遲等著她的後話。

沈融冬一出口,便知了自己的想法膚淺,或是因為被黑夜給蠱惑,才會失心瘋一般。

晏遲的臉越近在咫尺,她看著,便越問不出口,清淩淩的小鹿眼睛垂下,“沒有什麽。”

晏遲將她腦袋上的那片火紅楓葉摘下,隔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低下了下頜。

“這樣,也算不得逾矩。”

唇透過楓葉,沒有什麽實感,可是沈融冬沒由來的,偏想任著自己的失心瘋發作下去。

她赫然抬眸,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看似鎮定,實則眼睛裏透露出無限慌張:“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離,從此改頭換麵,你…”

晏遲的一雙桃花眼尾微微翹起來,薄唇輕抿,低頭看著眼前的人。

他在她眼裏真像稻草那般,被她緊緊攥著,寧願拉拽著他一道沉進湖底,“你願意娶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