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遲按理來說, 應該給眼前的人回應,可是他尚未推演好適當的說辭,便看見沈融冬的身後有一位穿著青衫的人走來,踩踏著夜色, 身後跟上一列隨從, 看似是要打道回府。

太子殿下的表麵俱是從容鎮定, 實則在看清他們的一刹那間, 眉目俱朝上挑, 眼裏如同藏有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寒涼銳利, 殺起人來不見血。

他眼前的人仍在滿懷希冀, 緊緊抓住自身的救命稻草般,晏遲低語同她道:“太子來了, 不要鬆手。”

沈融冬觸碰他衣袖的手指瑟縮, 一眨眼間,複看見晏遲右手手掌蓋在她的左手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他的眉眼幾乎要同她的眉眼平齊, 溫聲說道:“太子妃不必道謝,沈小將軍乃是本王摯友,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沈融冬思緒淩亂,近距離看見他的眼睛, 咽了咽唾沫,接下來便聽見了晏君懷那不怒自威的一聲:“參見皇叔。”

沈融冬驚惶失措地鬆開手,朝後看, 晏君懷慢條斯理走來, 將她拉至他的身旁, 薄唇噙笑:“上回宮宴過後,也未與皇叔見禮,太子妃若是要感謝皇叔,應當捎上孤一道才是。”

沈融冬冷靜下來:“來日方長,殿下不急。”

“端王殿下現下身處在這佛門重地,若是能披上一身袈裟,”晏君懷意味深長,慢悠悠道,“說不定便能看著,同這裏的僧人無異。”

他的牙幾乎都要磨碎,偏偏言語上還得和氣。

“太子說笑,”晏遲不卑不亢,“若是無事,本王也準備要離開,不若同太子一道,路上敘敘舊。”

晏君懷笑道:“當真是好,反正孤已與皇叔有多年未見,敘舊是再應當不過。”

沈融冬餘光看著晏遲上馬車,心道,她果然是被鬼迷住了心竅。

她原本是這樣想的,隻要晏遲答應,那麽她就有勇氣對晏君懷坦白,也許晏君懷能夠顧念舊情,放開牢牢擒住她的手呢?

她全然忘記了,晏遲不是幼年時救起她的那個人,將他當作稻草,也不足以支撐著她遊向岸,更有可能是墜入無盡的深淵。

沈融冬在馬車裏,同著晏君懷將晏遲送太妃來的事情道了一遍,他輕飄飄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他之前在佛堂裏陪同寧太妃禮佛,再之後回廂房裏不曾看見沈融冬,四處尋找她,索性放棄後,命崔進留在寺廟裏,這幾日好生照顧她,沒想到接著來,便直接看見了她同端王的這一幕。

嬌小婀娜的身軀在頎長身影的前方,瑟瑟發抖,又攜著希冀。與他那日在假山後看到的情形,幾乎無異,都讓他大動肝火,手裏想要碾碎些什麽。

“太子妃可想好了?”良久後,晏君懷問道,“孤給你的幾個選擇。”

沈融冬躊躇良久,看著他的眼睛,真心同他說道:“臣妾選不出來。”

晏君懷氣笑,“那就不要選,就這樣就好。”

沈融冬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要開口說出實情,又被堵塞住了喉嚨,手指纏繞著,幾乎要同他提起:“殿下,臣妾與端王是——”

“知道端王於你們沈家有恩,說來說去,是孤的錯,冬兒委屈了。”

晏君懷抱住她,她的背部抵在馬車壁上,見晏君懷的腦袋伏在她肩頭,她縮在他的懷裏,遲遲沒有動靜。

手本來想要推拒他,停在半道,又不知道該往哪放。

過了很久,她聽見晏君懷一絲帶著哽咽的嗓音:“冬兒,能不能,原諒孤?”

沈融冬木然著,透過馬車車簾的縫隙,看見的卻是對麵馬車簾子被風揚起,露出來的那一半晏遲的麵容。

-

接下來的幾日,沈融冬都呆在崇恩寺內,陪同寧太妃一道禮佛。

寧太妃寬仁和藹,為人極好相處,沈融冬偶爾做的小食,亦會端去給她品嚐。

將要離開崇恩寺前,她就地取材,做了堆疊成小山般的糖漬楓葉,其中一大半由崔進拿去給饞嘴的小孩兒們吃,剩下的照常由她端給寧太妃。

寧太妃的廂房同她的廂房不遠,沈融冬端著托盤停駐在門外,見門虛掩著,便敲了幾下門。

寧太妃傳聲讓她進去,裏頭的兩位婢女來打開了門,沈融冬見寧太妃坐在正中的竹榻上,炕桌上擺放著幾幅畫卷,尚未來得及合上。

沈融冬隨口笑問了一句:“太妃是在看什麽好寶貝呢?”

“來得正好,”寧太妃招呼她道,“冬兒,端王迄今為止,府上隻有一名側妃,也沒個名正言順的王妃,來幫我看看,這京城裏哪家的姑娘,許給他才是最合適的?”

沈融冬手裏的托盤驀地不穩,定了定心神,看向寧太妃道:“我來看看。”

她將托盤放在炕桌上,攤開那些畫像,都是些京城裏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孫家姑娘婀娜,李家姑娘多才,柳家姑娘一雙琴音,冠絕汴京城。

她抿著唇,隻覺得哪一個都合適,卻又哪一個都不好。

“太妃,端王殿下他…”沈融冬猶豫著,漫不經心道,“竟是有側妃嗎?從來未曾聽過。”

寧太妃笑著解釋道:“是他手下的一名副將,遠在邊疆,本來便是一人將兒女拉扯大,後來陣亡在沙場,臨死前將女兒托付給他,正巧那姑娘也喜歡他,他沒辦法,就隻能收了她當作側妃,養在府中,可是看著那姑娘這麽久了,身子竟是沒點動靜,哀家盤算著,還是給他早日找到正妃,這樣才合適。”

沈融冬抿著唇,她以為晏遲清心寡欲,看著是個和尚的模樣,便應該是和尚的性子,可是顯然不見得,之前打趣說起的時候,他不是,也沒有否認過有妻子嗎?

她闔著眼,輕道:“我再好好看看。”

“對了,”寧太妃品嚐著糖漬楓葉時,笑著問她道,“冬兒,你同端王之間,究竟是什麽關係?”

沈融冬被噎住,喝了杯茶水,順了一會兒嗓子,一板一眼回道:“端王殿下救了家兄,冬兒甚是感激,隻這樣的關係。”

“其實是這樣,”寧太妃道,“我看他手裏一直拿捏著枚香囊,問他是哪家姑娘,也不說,隻是時常不舍得放,還想問問你,可曾知道什麽內情?”

沈融冬恍惚。

寧太妃又道:“他對你很是上心,一得知太子殿下同你一道來寺廟裏,便催著哀家一同來,說是讓哀家伴著你,這樣到時太子殿下一人回去,宮中的人便會少說些閑話,那日在重九的宮宴上,哀家也聽說了,因為你出了陣風頭,那宮裏有許多人,都看不入眼了,是在盯著你呐。”

沈融冬低下脖頸,細聲回道:“那大概是因為家兄之前入過詔獄,端王殿下,不想看見我們沈府的名聲一落千丈,才想出的這樣的辦法,冬兒在此,再次當著太妃的麵,向端王殿下道謝,無論傳達與否,心意都在這裏。”

她說罷,咬了片糖漬楓葉,便覺著有些膩得慌。

須臾過後,不再看向那些畫像,誠心說道:“依冬兒看,端王殿下那般舉世無雙,這京城中的姑娘,雖然是好看,可到底沒有胸襟氣魄,還是同皇叔合不來。”

-

又陪寧太妃閑聊上了一陣,當廂房的門外傳來輕敲門扉的聲音,沈融冬望過去,見婢女拉開門扉,晏遲一身素色,走進來時目光不偏不倚。

起初稍驚,隨後一想,他來時都是借著送寧太妃的名頭,寧太妃要回程,他不來接一接,反倒是說不過去。

晏遲走進來,同寧太妃見過禮,寧太妃指著糖漬楓葉道:“是太子妃做的,你這個當皇叔的,也嚐一嚐她的手藝。”

晏遲婉拒:“你們吃,我不愛吃。”

寧太妃笑著側頭同沈融冬解釋起:“冬兒莫要見怪,這人的嘴刁慣了,平常就不愛吃這些。”

沈融冬再次噎住,喝了一整杯茶,胸膛裏的無名火仍是未順下去。

綠竹做的便是好吃,她做的,便不愛吃。

過了半晌,寧太妃起身道:“哀家同這裏的方丈告別一番,待會兒便離開,對了,端王,你看看這些畫像,冬兒方才看過了,說是都不襯你,可是哀家看著,也有幾個入眼的,不如再隨便瞧幾眼。”

沈融冬當即要陪同寧太妃一道,被她笑著推了回去:“你也看看,端王的眼光沒那麽高。”

她說著,在她的耳旁耳語一番:“幫哀家瞧瞧,究竟是哪個姑娘的香囊。”

沈融冬一眨眼,尋思到了寧太妃的用意,便覺得十分好笑。

她疑心晏遲的香囊是哪家姑娘的,於是便將姑娘們的畫像都搜羅來,若是晏遲的眼光停留在哪張畫像上過久,說不定便能從中找出那香囊的主人。

她想著,心裏,臉上,都覺著幾分熱。

若是晏遲的目光,是停留在她臉上,被寧太妃看出來了該怎麽辦?

寧太妃同婢女出去後,她同晏遲一人坐在竹榻的一旁,任憑他攤開畫像,細細看了。

沈融冬沒由來的添了幾分氣性:“好看麽?”

晏遲放下畫像,沒說話。

沈融冬要看過去時,見他的目光果真是一直停留在她的臉麵上,難怪方才一直覺得不自在。

“太子妃,還記得你那日,問我的問題嗎?”晏遲忽然問她。

沈融冬如被點住穴一般,一動也不動。

晏遲回答道:“不願意。”

沈融冬怔住,她原本還在想著,是不是要說那日是腦子發昏了,才會稀裏糊塗說出那話,讓他別在意,別往心裏去,當真就要不得了。

哪知道,他比她要利落幹脆。

“我們兩,還是守著那條規矩好。”

言下之意,別自作多情了。

沈融冬鼻子泛酸,細細哽咽了一聲:“知道了。”

她站起身,朝著廂房的門外去,餘光裏見晏遲始終端坐在原地,他身旁的糖漬楓葉,他哪裏是覺得好吃,分明就是騙子。

晏遲直到看著她走出廂房,那道細瘦伶仃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裏,才拈起一片楓葉,放進嘴裏嚐了一下。

他從小到大,在外人麵前怔忪過的次數不多,唯獨那日在她的眼前,因為那句話,足足癡呆上了許久,見著晏君懷來,一時險些想不出法子。

他當時,看見沈融冬攥緊他的衣袖,滿懷希冀地朝他看,結結巴巴的,甚至緊張得吞咽了一下又一下喉嚨,偏偏故作漫不經心,顯得鎮定有餘,她問出的,是他願意娶她嗎?

他不願意。

他當時心裏在想,沈融冬是他偷偷摸摸有了千絲萬縷聯係的人,可她不能,繼續暗無天日地陪他苟活在地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