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垂著眼角, 去揭開侍從手裏的蛐蛐罐,鬥娘子此刻沒再蜷縮在角落,它重振聲威,揚起粗壯黝黑的那一雙觸角, 威風凜凜, 不容人小覷。

得以重見天日, 它洪亮叫上了一聲。

手裏的另外一隻蛐蛐感應到, 陪同著鬥娘子此起彼伏, 直到他們根本分辨不出。

沈融冬破涕為笑。

公主好奇:“這人會是誰呢?”

“一時片刻,我也想不到, ”沈融冬笑道, “左右沒什麽好追究,先回宮罷。”

不顧他們的殷切眼光, 沈融冬拿過蛐蛐罐, 不同於她手裏的草罐子,這隻沉甸甸,她的心登時像被柔軟的棉花填滿。

回到東宮,正好撞見歸來的晏君懷, 公主和她上前雙雙行過禮,公主先解釋道:“太子殿下,是我硬要拉著太子妃作陪,太子殿下如果要責罰, 那麽還請責罰於我。”

“孤未曾說過要責罰,”晏君懷望向她們,來了一些興致, “公主陪同太子妃逛了一日, 可是去了什麽好玩的地方?”

說到這裏, 公主的眼睛遂亮起來,笑著道:“太子妃在蛐蛐鬥場裏勝出的那一局,太子殿下應當親自看看,若是親眼看見,定要被太子妃迷得轉不了眼睛。”

“噢?”晏君懷望向沈融冬手裏捧著的兩隻蛐蛐罐,輕輕勾起薄唇,興味愈發濃烈。

公主笑吟吟道:“太子妃起初並沒有合適的蛐蛐,被我硬逼著上,她光聽聲音,就從一個小孩的手裏買來隻深藏不露的蛐蛐,原本以為要輸,可是太子妃的先見之明高深,那隻蛐蛐從被壓著任意欺負,到後來的反敗為勝,連對方是個常勝將軍都贏了,當真是精彩。”

“殿下莫要聽信公主的誇大其詞,”沈融冬道,“隻是運氣好。”

“運氣好也是本事,”晏君懷問道,“你們因何開始,為何公主說,是她逼迫你?”

“是趙府二公子,他出言不遜,陽奉陰違,太子之後見了他,可要好好教訓他,”公主識相,“我還有事,那麽便不打擾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先行告退。”

“趙二公子?”待到公主離去,晏君懷站在原地,琢磨著這個稱呼,壓低眉眼問,“看來太子妃,還是在怪孤未曾將青荷帶回到你的眼前?”

沈融冬正盤算著該怎麽回,忽然看見晏君懷從容有度,他朝著庭園的石門那邊揮手,沉聲勒令道:“進來。”

旋即,她跟著望過去,發現崔進跨進石門的那道身影後,還跟著另外一道身著翠衫的人影,遠看隻能看見她的身形瘦小,可是再細看,她的眼眶含淚,臉頰輪廓熟悉,不是青荷,還能有誰?

青荷瑟瑟縮縮,看見太子殿下的目光應允,才哽咽著,走到沈融冬的麵前:“太子妃,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昨日不該,不該對著您說那樣的話。”

沈融冬雖然驚喜,也不敢表露太過,溫聲哄道:“你現下沒事便好。”

望見眼前上演的一出主仆情深,晏君懷輕勾了下唇角:“太子妃現下,能原諒孤了嗎?”

沈融冬滿心滿眼,隻剩下逃避這兩枚字。

白駒過隙間,腦子裏百轉千回,她捧緊手裏的兩隻蛐蛐罐,胸膛不平,深深喘息,岔開話題道:“殿下今日腰間懸掛的玉佩精致,可是這絡子看著少了幾分用心,臣妾改日,為殿下重新做一個。”

“隻做一個絡子,就當作是道謝了嗎?”晏君懷眉眼含笑,可是語氣裏攜上濃濃的逼迫,“孤還是想聽,太子妃正麵回應孤。”

“若是殿下不喜歡絡子,臣妾再為殿下準備別的,”沈融冬瞥向他的腰間,“不過殿下今日佩戴的是羊脂玉,那塊血玉近日不見殿下佩戴,是珍藏起來了嗎?”

不提及還好,她方一提及,清脆坦然的聲音縱然如銀鈴,可也是剜在他心間,一字便是一刀,生生要將他淩遲般。

他的那枚血玉玉佩,不正是躲在假山後,望見了她與端王,為了澆熄心間怒火,生生在手中捏碎?

現在她反倒是問起下落來了,晏君懷語調微妙,反問道:“想是不小心遺落了,冬兒是否…會埋怨孤?”

沈融冬低垂眼簾:“臣妾怎麽敢?”

晏君懷張唇,吐出的話裏,含上幾分似有若無的譏諷:“冬兒若是介意,孤到時重新去向父皇討要一雙玉佩,若要做絡子,不如做一雙。”

沈融冬應道:“好。”

“對了,”他伏下臉過來,湊近她的耳畔,輕若無聲道,“冬兒,若是有機會,下回孤陪同著你一道去逛逛,尤其是蛐蛐鬥場,孤也想看看,冬兒的運氣,究竟是如何個好法?”

“好。”沈融冬顫睫。

-

第二日,沈融冬同公主前往宮中向麗貴妃請安。

正殿裏爐香馥鬱,麗貴妃坐在主位,她等她們二人雙雙行過禮,笑著道:“許久不見,冬兒與公主愈發嬌麗,本宮看見也甚是欣慰。”

無波無瀾的寒暄過去,她又問起:“盼兒最近好嗎?”

公主才在太子妃的寢宮看見過小皇孫,笑著回答:“小皇孫很好,玉丹伸出指頭去逗他,他就咯咯直笑,可招人喜歡。”

“盼兒是冬兒親手帶出來的,自然是乖,”麗貴妃道,“可是他雖乖巧,在東宮裏沒伴也孤單,若是能多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作陪,那麽就更好。”

公主不是傻子,當然能聽出來麗貴妃話裏話外的意思,她正要解釋,看見太子妃的眼光瞥過來,分明是在示意她不要開口。

沈融冬先行迎合道:“母妃說得是,盼兒是該有個伴了。”

“你們姐妹情深,固然是好,”麗貴妃道,“可若是都有了孩子,那麽能談的話更多,更能增進情誼。”

“是,母妃,”沈融冬一臉懂事伶俐,“到時臣妾,會規勸著些殿下。”

麗貴妃遂笑開眼:“你們都懂事,也是讓懷兒少操上了幾分心。”

公主有無數的話想反駁,被太子妃盯著,隻能全憋在肚子裏,等到出了麗貴妃的宮殿,她長籲一口氣:“太子妃明明知道,我和太子之間並沒有任何的情誼,況且太子殿下對我,也不見半分感興趣的模樣,我怎麽為他生孩子?”

“公主已入東宮,”沈融冬道,“不說太子,至少陛下和麗貴妃都在盼著那一日,若是公主能為太子誕下皇孫,匈奴與我朝的聯姻會更圓滿。”

公主捏緊袖口,“太子妃,你是一點都不在乎太子殿下嗎?”

沈融冬置若罔聞,並不正麵回答:“我今日,便會勸著殿下去你的寢宮。”

公主鬧了小脾氣,隻顧氣衝衝往前。

過了一陣,她並未聽見跟在身後的腳步,猶疑往後看,太子妃仍然落在後方,駐足原地。

她眯了眯眼睛,太子妃是被一架步輦給吸引住目光,一同有位容色溫婉的女子,正陪同著太妃聊得開懷。

公主走回去,在發怔的人麵前揮揮手:“太子妃,你怎麽了?”

她收回目光,急匆匆道:“沒什麽。”

沈融冬方回神,想到寧太妃急著操持晏遲的婚事,也是理所應當,本來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她沒有必要吃驚。

回到棲霜宮,用晚膳的期間,晏君懷按照慣例,過來陪同她一道。

沈融冬看準時機,提及麗貴妃提點她的事,晏君懷意味深長:“不去。”

“殿下…”她還想要再勸勸。

晏君懷索性擱下筷子,慢條斯理道:“孤說過了,若是再要孩子,隻會要冬兒的。”

沈融冬無言,晏君懷問起:“冬兒為何一心,要將孤趕往其他人那?”

沈融冬咬了咬嘴唇,宮殿裏的燈火憧憧,聽見晏君懷意興闌珊道:“冬兒,是時候該收心了。”

-

翌日,沈融冬從青荷的手裏接到一封信,還未拆開,信封上便能聞到一股清幽的蘭花香氣。

晏君懷昨夜裏是宿在棲霜宮,雖然隻與她同蓋一床被褥,未曾妄圖親近她,可她被他的話擾得思緒不寧,又在時刻提防,以至於輾轉反側,根本難以入眠。

此時接到這封信,心裏更惴惴不安。

纖長的手指利落拆開信封,將信紙攤開,信上未曾留下落款,是約她前往茶寮裏見麵,若是不細想,沈融冬幾乎以為是晏遲送來的信。

徹底打消自己的浮想聯翩,沈融冬吩咐青荷將信封信紙拿去一道燒毀,備上馬車,出宮後,並未往茶寮去,而是隨心所欲閑逛。

青荷陪在她身旁,納悶道:“太子妃,這信上約的地方,不是茶寮嗎?”

“若是前往,隻怕正好被守株待兔的人抓住把柄。”

正好路過一家布莊,裏麵的掌櫃熱情,走出來硬生生將她們拉進去:“姑娘們都進來看看,我這布莊裏的布是新來的,成色好,價錢還實惠,姑娘看了,定然會喜歡。”

沈融冬抵不過掌櫃的熱情,被她拿來一件織金的桃紅色衣裳襯在身前,笑著直恭維道:“姑娘將這件衣裳襯得都更好看,姑娘臉上的氣色也足了不少,不若再進裏間,換上去看看?”

沈融冬半推半就,隻能讓青荷在外等待,提了衣裳朝裏間去。

揭開布簾,她才發現裏麵竟然如同茶寮食肆裏的雅間,地方不小,方走上兩步,角落裏的一道暗門被人從後方推開,她頓在原地,艱難吞咽了一口唾沫。

走出來的人,是這幾日裏,反複攪得她一顆心不上不下的人。

他的身形清俊,桃花眼裏沒什麽情緒,微抿薄唇,尚未說話,可能是由於地方過於窄小的緣故,沈融冬有一刻間幾乎喘不上氣。

她手裏提著那件豔麗的衣裳,一時間根本不敢亂動。

晏遲走來,手裏本就拈著一張信封,遞給她,“想是此刻,有心之人已經守在那間茶寮。”

他和她想的如出一轍,沈融冬不用打開信封,便能知道裏麵的內容,與她的那封相差無幾。

“怪不得掌櫃如此熱情,原來是你的安排,”沈融冬心如擂鼓,麵上卻裝作不動聲色,“幸好端王殿下機智過人,若是貿然前往茶寮赴約,隻怕渾身上下長滿了嘴,到時也說不清。”

晏遲勾了下唇角,說出事實:“我們之間,本來便牽扯不清。”

沈融冬以為是聽岔,看著他的眉眼,直到過了片刻,也沒見到他有一絲一毫想要將話收回去的意思。

她自身的感知輕易曖昧起來,裏間霎時騰升上來的溫熱將她渾身炙烤,喘息愈發困難,隻能艱難轉移著話頭:“端王殿下一早便知道,根本不是我邀約你,既然如此,將書信燒毀便是,為何要多此一舉?”

“那太子妃呢?”

沈融冬徹底被問住,她起初打算在街上徘徊一會兒,可是走著走著,不免在心裏思慮起,若當真是晏遲邀約她呢?

那麽她在街上亂走,想要發現是否有人在跟隨她的行為,豈非是傻過了頭?

可若當真是晏遲邀約她,她是該赴約,還是不赴約?

若是不赴約,該如何讓人通知他,別在茶寮裏傻等?

若是要赴約,又該如何避開他人的耳目,給自己尋個正大光明的由頭。

想法愈來愈偏,沈融冬使勁搖晃了下腦袋,將多餘的雜亂心思全晃走,轉過身,想要立刻逃離這一片地方。

布簾正在眼前,她的右手方觸及上,那架昨日裏明晃晃從她身前經過的步輦此時莫名浮現出來,攪得她氣血上湧,有幾分不甘心冒上來,根本尋找不到根源。

“端王殿下,”沈融冬回首,笑語晏晏,“你即將迎娶的正妃,昨日裏我在宮中偶然遇見,是位難得的美人,端王殿下有福。”

晏遲微彎了下唇角,在沈融冬看來,他可能是默認。

她閉了閉眼,話出聲,帶上幾分似有若無的嘲諷:“端王最好將手裏現下留有的東西收一收,以免到時正妃過了門,正撞見便不好了。”

尾音方落下,沈融冬替自己害臊起來,晏遲都說過,早已將她的香囊燒毀。

此刻這般問,不就是在自作多情嗎?

晏遲直直攫住她的目光,笑起來,有意味深長藏在話裏:“太子妃,莫非是在吃味?”

沈融冬微怔,聽見他解釋:“便是太妃執意,近幾年裏,我也不會迎娶正妃。”

她腦子裏所有的思緒停下,隻警惕望向晏遲。

他低斂眼眸,滾動喉結,聲音輕到她近乎聽不見:“聽聞昨夜太子宿在棲霜宮,太子妃,其實吃味的,遠不止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