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霜宮外, 崔進等到太子妃離去,仍獨自在原地徘徊。

眼底裏雖是有月亮存在,可是又可以說,那彎月亮早已似是而非。

太子妃方才同他說過的那句話, 要他幫她身亡, 他暫且不去想其中的深意, 太子妃當時神情無比堅定, 連帶著將身側的人都一並托付給他。

崔進不斷細思, 眉眼攀上苦惱。

太子妃的臉色在當時風輕雲淡,似是在說天氣甚好:“幫我照顧好青荷和劉裁, 還有綠竹, 我看得出來,你心裏其實對青荷存著幾分情意, 是不是?”

崔進被揭穿時麵色窘迫, 惶惶失措道:“太子妃,屬下…”

“你們相處了三年,覺得我是看不出分毫來嗎?”她打完趣,旋即變鄭重, “若是我不在,你一定要幫我照顧好青荷,答應我。”

崔進不敢去看她的臉,太子妃的眼底燦若星河, 若是他不應答,那麽這片熠熠生輝熄滅,說不定成了他犯下的彌天罪過。

況且他早在之前說過, 他會在暗中協助她。

崔進最後, 隻有艱澀點頭:“屬下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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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接下來的幾日, 都在事先籌劃路線,盤算日後的棲身之所。

她有身孕,屆時要生存的不隻是她一人。

現下四處流民泛濫,邊境也時不時有小國來滋擾,並不是太平盛世,她身上攜帶的銀票自然是越多越好,現銀更不能少,以備不時之需。

若是身處動亂的地方,她周身少不得需要人保護,這樣看來,她要雇上幾位身手強健的仆從,能在危難來臨之際有能力護佑她,需要耗費上一筆可觀的銀兩。

沈融冬往日裏積攢起來的銀子足夠她下半生無憂,最後樣樣盤算精細,難題落在挑選什麽樣的地方生存上麵,遲遲沒有好的定論。

她的筆尖挨在宣紙上,畫上了江南的一片富饒水鄉,她的二姐沈迎春在前些年嫁給了江南巨賈,在那裏落地生根,若是她前往江南投靠二姐的話,說不定能在二姐的幫助下,找到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

“不行,”再往深處細思一些,她旋即猛烈搖晃腦袋,“江南不好。”

她若是就這般去,待到日後出了紕漏,第一個牽連的就會是二姐。

沈融冬苦思,若是去往東邊,找到一個小漁村落腳呢?這樣似乎也未嚐不可。

可是不過須臾,她又否決了這個主意,東海那邊的漁村年年會向朝廷上貢珍珠,時常有重要的官員在那裏駐守,很容易被發現,也不是好去處。

腦子裏隻剩下唯一一個想法,邊疆?

她幼時去過邊疆,不算對那裏一無所知,邊疆雖然時常不太平,可她不去往最北處,銀兩足夠的話,安然度日也並非不可能。

終於做出決定,沈融冬一陣輕鬆,嘴角禁不住上翹。

隻是未過一陣,腦子裏有一張熟悉的臉龐冒出來,她驚得立馬重重搖晃腦袋,試圖將晏遲的這張臉從腦袋裏晃走。

她去邊疆,絕對不是為了這人。

沈融冬將寫過的宣紙反複看了幾遍,確定計劃存在腦子裏無論如何揮之不去,拿來火盆,將宣紙一張張丟進去燒毀。

赤紅色的焰火彌漫在她眼前,沈融冬嘴角淺勾,纖細的手指動作不停。

隻需要等待一個好時機,她很快就能脫離這座東宮,如同牢籠一般的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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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君懷自打同公主的洞房之夜過去,鮮少來過她的寢宮。

方忙完秋獮的籌劃,他走出景行閣摁了摁眉頭,身旁候著的小太監處變不驚般問道:“殿下,是去棲霜宮嗎?”

“不,去公主那裏。”

他饒是想同沈融冬和好,可是她根本不將他的心意看在眼裏,種種舉動,都擺明鐵定了心要繼續視他如無物。

晏君懷來到公主的寢宮,宮殿裏外通透如白日,公主將寢宮置辦得像是在匈奴的宮殿裏,晏君懷唇角微彎:“不似棲霜宮,終日陰沉。”

公主迎他進去,晏君懷例行公事般隨意問候:“公主在東宮裏,可還住得習慣?”

“平日裏有太子妃作伴,每日倒是不閑,過得很開心。”公主答著,為他泡上一壺從匈奴帶來的茶。

晏君懷眼尖,無意間眼睛觸及到公主耳畔,戴著的耳墜似乎是中原的樣式。

晏君懷欲言又止:“公主,這雙耳墜,莫非是太子妃送給你的嗎?”

“是啊。”公主毫無城府,隨口答。

晏君懷暗暗捏緊指尖,那是他特意挑選出來,放在所有禮品最上層,祈盼讓冬兒一眼看見的。

錦盒上印有月牙紋樣,耳墜上同樣也鑿刻了月牙,為的就是沈融冬發現他的心意,他以為這雙耳墜甚是顯眼,沈融冬再怎麽將其他的禮品分給公主,看見這雙耳墜,也不該將它分出去。

“殿下,喝茶。”

晏君懷捏住茶盞的手用勁,裏麵的茶水險些晃**出來。

公主察覺到太子殿下的異樣,問道:“殿下,你莫非是有什麽心事嗎?”

“沒事。”晏君懷喝了一口茶,將自己的情緒草草掩飾過去。

出了公主的寢宮,晏君懷回望一眼,這裏也不是什麽能夠安然呆下去的地方。

公主的麵上塗抹著他特意挑選出來送給沈融冬的脂粉,她的脖頸上,以及手腕上,都戴著他送給沈融冬的頭麵。

隻要一望見,就能想起沈融冬那張平淡無波的臉,他渾身上下充盈了說不出的難受。

接著去往的方向是儲歡閣,一靠近,晏君懷看見有人出來迎接。

孟歡許久未曾瞧見太子殿下來過,一眼望見他,似是站不穩般,要撲往他的懷裏。

晏君懷冷著麵,孟歡窺著神情道:“殿下,都怪妾身,連日來都未曾見到過殿下,一時喜出望外,便忘記了分寸。”

“連站都站不穩,那麽想必是鞋子不好穿,該換一雙了。”

孟歡嘴角掛著笑,柔柔詢問:“近日來不見殿下來妾身這兒,是妾身哪裏做得不好,觸怒殿下了嗎?”

“並未。”晏君懷冷臉答道,忽然一陣心煩意亂。

似乎是東宮裏,沒了他能容身的地方。

孟歡不是哪裏做得不好,而是作為冬兒的替代存在,自然哪裏都比不過冬兒。

她從前有些地方同冬兒相像,可是越仔細看,她們兩人根本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孟歡連冬兒的一根頭發絲兒都比不過。

見太子殿下沒猶豫調轉身形,孟歡的心裏百轉千回,東宮裏共有三個女人,可是擁有孩子的隻她一人。

縱使現下殿下忘記了她,眼裏隻剩下那個太子妃,可不過是一時新鮮,偏喜歡觸自己逆鱗的人。

她終有辦法,讓他的目光重新回歸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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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暗中等待著時機,隨著害喜次數的增多,難受更在加深,幸好她身邊隻有青荷在悉心照料,也沒叫其他人發現。

又一次難受完,沈融冬整理好自己,看見青荷正在動著針線活忙活,她動了動唇:“這是在做什麽?”

青荷看過來,笑著解釋道:“太子妃,您有所不知,太子殿下還有重臣們到時都要陪同陛下去秋獮,我們雖然不能去,可您將這護具送給太子殿下,到時一路庇護著他,太子殿下肯定能感受到太子妃您的好,到底能讓棲霜宮更和睦。”

“青荷,”沈融冬眼神變幻,想製止,終究又是婉言道,"你不用做到如此。”

“反正奴婢隻用伺候您一人,閑來無事,做這個也不費功夫。”

沈融冬彎唇:“本來留給你和綠竹的胭脂,看來當下是最好的贈送時機,你去挑選完,剩下的給綠竹拿去吧。”

“太子妃,”青荷停下動作,受寵若驚般道,“這些您自己留著就好,奴婢根本用不著這麽好的東西。”

“我足夠多了,放壞了也不是事,還有些頭麵,你看著喜歡哪些,挑幾樣吧。”

“謝過太子妃。”青荷知道拗不過,放下手裏活計去看。

青荷歸來,沈融冬慢上一拍,又鬼使神差問道:“端王殿下也會去秋獮嗎?”

“是阿,”青荷道,“端王殿下自然會去,好不容易從那荒涼的地方歸來,當然要在汴京盡興,興許這回秋獮提前,也是太子殿下為了端王殿下著想。”

沈融冬怔忪,她依稀想起,晏君懷的確是籌備這回秋獮的人。

“端王殿下去過秋獮,迎了正妃,大概就要回到邊疆那邊。”

沈融冬低下眉眼,聲色沒再有動靜。

晏遲答應過她,近幾年來都不會迎娶正妃,可是人人都說他要娶,她到底是在意還是不在意,自己都說不清楚。

青荷先前就在收針腳,這下三兩下將護具製成,遞給沈融冬道:“太子妃,這是奴婢的一片心意,您可不能埋沒。”

沈融冬接過,抿了抿唇道:“好,我正好有些話想同太子殿下說清。”

若是晏君懷去秋獮,她最佳的脫身機會,不正是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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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吩咐小廚房做了些糕點,由劉裁伴著同去景行閣,她到了門外,胸膛裏登時砰砰亂跳一氣,氣息急促,難移分毫。

猶豫過一陣,她仍是走進,劉裁候在外,沈融冬看見晏君懷坐在書案之後,案上一堆奏疏,堆積成山,哪裏批閱得完?

沈融冬提著食盒過去,以為是他是在籌劃秋獮的各種細處,瞧了一眼,發現是座山峰的地形圖,凡是叢林茂密地勢險要的地方,都被他用筆跡給圈出來。

見有人靠近,晏君懷將圖紙和筆墨紙硯都草草推到一邊,抬眼看她:“冬兒是來作何?”

“殿下政務繁忙,可也要照顧著自己身子,”沈融冬將一道道糕點從食盒裏拿出來,擺放在案上,笑道,“殿下,餓了吧?”

晏君懷方拈起一枚糕點,沈融冬拿出那雙青荷做的護具:“殿下前幾日送給臣妾那麽多禮品,臣妾隻有這份回禮,望殿下不要嫌棄。”

晏君懷有些意外,挑挑眉頭,墨瞳裏的情緒不定。

“不是臣妾親手做的,”沈融冬莞爾,“青荷樣樣周全,她的一片好心。”

晏君懷接過道:“青荷是從小伴在冬兒身側的人,既然是她的好心,那就是冬兒的授意,孤很喜歡。”

沈融冬望了眼他推過去的圖紙,輕問道:“殿下方才在為了秋獮的事憂心嗎?”

她的心裏不無揣測,曆年來的秋獮沒有一次是由晏君懷籌辦,偏偏今年端王回來,晏君懷接過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秋獮的地界野獸眾多,地勢險要也容易受傷,在枝繁葉茂掩人耳目的地方,若是有人無故傷亡,那麽實屬正常。

被自身的這個想法嚇到,沈融冬抿住唇道:“殿下若是不想回答,那麽當臣妾未曾問起。”

“難為冬兒有心,”晏君懷將護具放到一旁,“孤連日來的疲累,都消散了許多。”

沈融冬胸膛亂跳,壓下去的念頭瞬時又起,便是晏君懷不會為了她陷害自己的皇叔,可晏遲在邊疆百姓們的心中如同神仙在世,甚得民心,倘若晏君懷處心積慮對付他,隻是為了除去自己日後的隱患,好像也能說得過去。

晏君懷對於晏遲的厭惡擺在明麵上,他若是真要是借著這次機會對付晏遲,那她該如何?

沈融冬別開腦袋,不看他的眼睛:“臣妾為殿下送來護具,是希望殿下能夠在秋獮中得到陛下賞識,更能讓其他大臣刮目相看。”

“孤感受到了。”

沈融冬再輕道:“殿下,臣妾與端王殿下並無幹係。”

晏君懷聽了她的話,慢了半拍抬頭,盯著她須臾,似笑非笑般:“原來太子妃隻是為了說這個。”

沈融冬本意是來同晏君懷告別,若是不出意外,這將是他們之間見到的最後一麵。

看見他手裏地形圖的那一刻,心裏什麽想法都不剩,隻是想徹底打消晏君懷的疑慮,不想晏遲被她牽連。

“殿下,還記得你年少時對臣妾的各種承諾嗎?”沈融冬溫和道,“臣妾不要求你將那些承諾全都化作事實,隻求你讓回憶封存在臣妾這裏,不要再讓任何事去觸及到它們,當作一切都是原來那般,好不好?”

沈融冬眼若皎月,輕言細語說起話來,溫柔得讓人連刀子都願意吞下去。

若是說謊會被佛祖遷怒,從此再也得不到任何庇佑,那麽她情願徹底孤身一人。

“你能答應我嗎?”沈融冬看著晏君懷的眼睛,滿是祈求道,“表哥。”

晏君懷輕勾起唇角,緩聲應道:“孤答應你。”

他怎麽能夠不答應?

冬兒的這一番話對於他來說,如同是劊子手淩遲那般,字字都紮進了胸膛裏,他答應如何,不答應又如何?

種種答案,其實在她的心裏,早就已經有數。

站在他眼前的人雖然在麵對他笑,可她的臉上尋覓不出絲毫暖意,內裏的情緒早已經回歸到平淡,縱然退一萬步來說,她此刻有一絲真心,那也不是在對著他笑。

她在他的麵前,為了另外一個他恨不得將其剝皮拆骨的男人,溫柔露笑。

他再也看不見那個會等候在棲霜宮裏,日日盼著他來的人,他再也不會聽見冬兒滿心期待喚著他表哥,看不到她從前心裏眼裏都有他時,表露出來的那種肆無忌憚的驕縱神情了。

他弄丟過一次的人,想要再找回來,簡直是難如登天。

豈止,晏君懷瞥見沈融冬那雙不起波瀾的眼睛,默默在心裏道,是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回原來的冬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