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君懷的神情倨傲, 明明說出的話從容懶散,可仿佛已經成了君王的威懾,令人不寒而栗。

沈融冬手指緊緊抓住矮樹枝條,大氣不敢出, 胸膛起伏連續不斷, 想要即刻站起身, 大喝他快停下手。

雖然他的箭頭並未對準晏遲, 可是任憑誰都說不準, 萬一箭頭倏然轉向,晏遲他能夠及時反應得過來嗎?

卻未曾設想過, 不等她將腦海裏的思緒付諸實際, 暴露出自己的位置所在,晏君懷先放下了手裏蓄勢待發的弓和箭。

叢林裏, 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嘩嘩作響, 這一塊僻靜到隻有他們三人,晏君懷微微勾起唇,溫文爾雅道:“開個玩笑,皇叔莫不是被嚇著了?”

晏遲一直無動於衷, 連晏君懷的弓方才張開,似乎是轉個彎就能到他眼前,射中他的眼睛,這樣也無所畏懼。

“太子方才這般大不敬, 是篤定在場的隻有我們二人,若是將殿下這句話說給任意一人聽,他人也隻會覺得本王在捏造謠言, 蓄意誣害太子, ”晏遲淡問道, “所以太子殿下才會這般肆無忌憚嗎?”

“哪裏,”晏君懷低了語氣,“皇叔莫要當真,孤都說過是玩笑了,再當真,孤要認為皇叔在小肚雞腸了。”

沈融冬胸膛亂跳,晏遲的話很對,晏君懷就是仗著沒其他人在,所以才邀請晏遲到這裏來,篤定說出這番大不敬的話。

晏君懷像是無事發生:“這裏就是孤之前看了許久,擬定好的最佳狩獵場所,皇叔,如何?是不是極為清淨?”

他的尾音方落,晏遲提議道:“換一處。”

晏君懷輕飄飄掀起眼眸,略帶疑惑問:“皇叔是對這裏不滿意?”

“本王隻是想起,還有另外一處比這裏更好的地方,”晏遲笑道,“本王帶你去。”

“皇叔數年來都未曾回過京城,哪裏能知道比這兒更好的地方?罷了,”晏君懷收起弓,“當是向皇叔賠罪,這回信皇叔。”

沈融冬惴惴不安,望見他們的身形走遠,腦子裏充斥的全是同一樁疑惑,晏遲為何忽然提議更換地方?

她往深處細思,莫非是因為,晏遲發現了藏身在矮樹叢裏的她?

被這個想法驚到,沈融冬胸膛驟然狂跳,腦子裏亂成了一片。

還沒去思考這猜測到底有幾分可能,原本走遠的兩人,其中更顯得成熟莊重的那位,忽然偏了偏他的臉龐。

晏遲若無其事回眸,沈融冬猝不及防對上這雙純黑如琉璃般的眼眸,望見他眉眼風平浪靜,唇角攜幾許笑意,像是盡是了然。

她似乎能通過他意味深長的眼底看出,那日他在驛館後門問她的問題,到底她是在以何種身份擔心他?

眼下,他通過她的行徑,已然找尋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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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君懷隨同晏遲來到另外一處林地,四下打量過後,他輕輕嘖了一聲:“皇叔的眼光差了些。”

“罷了,”他將手裏的弓張開,意圖先發製人,“皇叔之前說過,秋獮過後就要回到邊疆,孤今日不會讓步半分,免得皇叔之後耿耿於懷。”

“這樣最好。”

不多時,他們兩人身旁各自獵到的獵物一眼便能分辨清楚,到底是孰高孰低。

晏君懷手握弓箭,微微用力:“皇叔不拿出真本事,是在小瞧孤嗎?”

他特意觀察了晏遲的動作,他屢屢選中的獵物都是行動迅捷的野兔,雖然十有八九能射中,可是十來隻野兔,也比不過一隻大型的獵物。

他見晏遲不辯解,又略帶諷意道:“原本以為皇叔在邊關呆了數十載,已經將箭術練到出神入化,現在看來,不過如此。”

若是在兩人的較量中抱有退讓之心,可不就是落了下乘嗎?

晏遲將弓收起,麵帶倦色:“不若先回行宮歇息?待會再繼續。”

晏君懷咬緊下頜:“好。”

晏遲牽著駿馬,往行宮的地方而去,晏君懷看著他的背影,選擇了他的反方向,更多野兔出沒的林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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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遲步行一陣,眼光不經意瞥見一道孱弱的身影,他腳步微頓,繼而趕了過去。

“你知不知道你在這裏…”

容易受傷的言辭未曾吐露出來,被他按住肩膀的人惶惶轉過臉,眼睛裏俱是驚恐:“端…端王殿下?”

晏遲拍了拍他的肩頭,平和道:“深山裏危險多,莫要落單。”

“謝…謝端王殿下關心,”那人結結巴巴道,“小的立馬去同其他人匯合。”

晏遲看他走遠,這時才發現,他瘦弱的身形和沈融冬一點兒也不相像,他方才若是不在心裏想那麽多,定然不會看走眼。

眼光又往四周環顧,晏遲覆下睫,拿著弓箭,朝行宮的地方去。

再一次看見似曾相識的背影,他如若未曾看見,徑直和那道背影擦肩而過。

“端王殿下。”

晏遲以為耳朵出現了幻聽。

“端王殿下,”又是一聲,摻和了迫切,“你等等!”

晏遲朝聲音的來源處看過去,是那道身影,身形纖弱,麵容素淨,身著一身隨侍的服侍,雖然不像樣,可是確是她。

“端王殿下,”沈融冬抿緊唇角走過來,“你方才同太子殿下在一起,他有沒有…”

“有沒有意圖傷害本王?”

沈融冬呆愣,晏遲的話一針見血,可確實是她想問的,若是他不出口,她說不定要扭捏上許久。

晏遲笑道:“你方才藏身在矮樹叢中,便是在擔心這個?還有,你之前在驛館後門所說的話,目的也是為了製止我在秋獮這日接近太子,是因為你覺得,太子會在暗中傷害我。”

他的語氣篤定,不容人質疑。沈融冬抿了抿唇,局促不安道:“看來端王殿下無事。”

他比她想象得要聰明得多,便是晏君懷真存了心思傷害他,他也一定有辦法解局,不需要等到她來提點。

這麽看來,她的所作所為,都像是笑話。

沒了再繼續談話的必要,沈融冬越過他,正打算回到行宮的隱蔽處換下自己這身裝束。冷不防的,晏遲的手搭在她的肩頭上,他輕言緩語:“等等。”

沈融冬朝後看過去,晏遲的眼睛依舊如琉璃般純淨,桃花眼的形狀好看得緊,薄唇緊抿,似乎是有什麽話,藏在嘴唇吐不出來,也成了她的扭捏樣。

沈融冬掀開眼睫,“端王殿下,你有什麽話想說,不如等到之後,讓你的暗衛過來通信。”

她仍然在賭氣,晏遲讓人守在她身邊的行為,簡直將她當成了籠中之物。

“歇歇腳吧,想必累了。”晏遲將身上的騎射裝解開外衣,鋪在就近的一塊圓潤石頭上,示意她坐下。

沈融冬張了張唇,想要回絕,身形又不由自主坐過去。

她也想見晏遲,尤其是有了腹中的孩子之後,莫名的,對於晏遲的依戀就更多上了一層。

她說不清楚,這該用何種來確切解釋。

是羈絆嗎?

因為肚子裏的骨血,是來自於他和她,所以她覺得兩人產生了一道朦朦朧朧的聯係,甚至類似於阿爹和阿娘之間的關係那樣。

阿爹和阿娘也是在有了她和沈溫之後,更為親近的吧。

沈融冬捏緊拳,故作漫不經心錘了錘自己的腿,想要消除些腦子裏的胡思亂想。

晏遲將馬係在了臨近的一棵樹上,走過來,裹挾著清風,“這裏沒什麽人,我給你吹首曲子。”

沈融冬錯愕,她呆呆道:“我…我沒說過想聽曲子。”

何況這深山野嶺,哪兒來的樂器?

晏遲隨便撿了片樹葉,拭幹淨,放到唇邊。

她的耳邊霎時響起一小段從未聽過的調子。

前一刻還在焦灼的心,瞥見晏遲的眉眼,認真且幹淨,沒由來寂靜下來。

他的身上早就沒有了那股佛堂裏的檀香味,可她如同置身在那間佛堂裏,渾身都變得坦然,卸下了重重負擔,舒適到她自己都覺得訝異。

“這是什麽曲子?”待到晏遲吹完,她靜靜問。

“寧太妃教的,還沒取名字。”

“可惜了,”沈融冬呐呐道,“挺好聽。”

“是當年先皇哼給寧太妃的,後來又改編了些。”

沈融冬微訝,人人都說寧太妃當年不受先皇寵愛,可是先皇會給她哼小曲兒,足以見得用心,隻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情誼,分給了究竟多少人,又最多能持續到幾時?

這麽一想,歡快活潑的小調,霎時沾上了幾分哀婉。

“你想聽他們的事嗎?”

“我想聽你的事。”

心裏的話脫口而出,沈融冬自己都愣住,她抬眼看他,晏遲狹長的桃花眼裏傾注墨色,唇微微翹:“好。”

“當年寧太妃其實並未受到什麽寵愛,與其他妃子所誕下的皇子不同,我受到其他皇子們的排擠,甚至會被宮婢和太監捉弄,當時我在想,若是我有朝一日當上皇上,一定會向欺負過我的人複仇,可是終究是年幼時的想法,後來大了些,也打消了念頭,寧太妃是普通的妃子,身後無任何家族勢力依靠,奪嫡是其他皇子間的事,和我沒什麽關係。”

沈融冬聽晏遲用這般風輕雲淡的語調吐露出身世,甚至是幼年時的想法,心裏堵著,手下意識想要去搭上他的手背,方張開,又收了回去。

她究竟在想什麽?

晏遲是晏君懷的叔父,現下也是她的叔父,他們兩有過那一次的荒唐就足夠離奇,現下竟然還坐在一道閑聊,若是再有什麽逾矩,她該被天下人唾罵了。

“後來呢?”沈融冬秉持著旁聽者的好奇,盡職盡責問。

“我討好著各位皇兄,裝作自己是個紈絝子弟,誰的陣營也不站,後來其他的皇子們死的死,瘋的瘋,隻有我一人獨活,事到如今,我時常在慶幸當初的舉動正確。”

沈融冬覆下眼睫:“端王殿下,的確是高瞻遠矚。”

“你不必如此迎合我,”晏遲道,“我不過是在和你述說,我不光彩的那一麵。”

“後來我去了邊疆,先皇坐上皇位,我在其他臣子的嘴裏,無異於皇兄的狗,這樣我在邊疆,皇兄才能放心,寧太妃在冷宮裏也能安全。”

“比起其他的妃嬪和皇子,我和寧太妃的處境再好不過。”

沈融冬的心裏湧出一陣酸澀,眼睛也乏得很,支撐不住要沁出淚珠來。晏遲看她,揶揄道:“你要哭了?”

“罷了,”他道,“那我不說了。”

“不,你再多說些,”沈融冬情急之下觸碰到他的手背,緊張道,“我想聽。”

晏遲低下眸,沈融冬的眼睛自然也看見了自己手的輕佻之舉,她急急忙忙縮回手,“後來呢?你在邊疆如何?還有…還有。”

其實她主要是想聽,晏遲救了她的那一段。

他為何看見她落水,能夠毫不猶豫救她,為何又要隱瞞了自己救人的行徑,將這樁好事拱手推到了太子的身上?

包括當時知情的所有人,全部都在瞞著她,包括阿爹,包括沈溫。

現下想起來,沈融冬一陣心寒,他們究竟為何要如此?

“到了舞象之年,關外發生一場□□,當時雍州城內的百姓們死傷無數,幽州知州殘暴無度,我隻是個王爺,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麻木著自己或許百姓的傷亡出現,皇兄聽見我的不作為,心裏會更為放心。”

“怎…”沈融冬停頓道,“怎麽會?先皇是個好皇帝。”

雖然在某些地方她不能認同他,可是這點始終沒法否認。

“是啊,後來連身旁的侍衛都看不過去,要去涼州借兵,”晏遲自嘲道,“我自然是不能讓他獨去,恰此一回,便在涼州知州的府上遇見了你。”

沈融冬氣息停滯,抿抿唇,終於要說到她了嗎?

晏遲漂亮的眼睛輕眨:“下回別再這般,若是遇見,我應當沒勇氣再救第二回 。”

那般冰天雪地的天氣,他當時應當是著了魔,才會跳進冰窟窿裏救人。

沈融冬泄下氣來,轉過身道:“端王殿下如此不情願,好在…好在我處心積慮想要提醒你,也算勉勉強強扯平,放心,我之後絕不會再這般了。”

晏遲輕笑:“雍州知州後來卸任,在下一任知州趕來赴任前,我參與了百姓們的重建,從那回開始,邊疆開始流傳起我是個好王爺的謠言,後來又上沙場,謠言便越傳越厲害,直到與事實完全不同。”

萬萬沒想到晏遲會這般看輕自己,沈融冬滾動喉嚨,輕聲說道:“都過去了。”

她撫上肚子,但願肚子裏的人聽不見他說的話。

他與肚子裏的人有血緣關係,若是真能冥冥中產生聯係,被小家夥感應到了淒涼,日後成為陰鬱的人該如何?

思慮著,毫無知覺想法越來越偏,感覺到身旁人許久未再說話,她抬起臉,忐忑安慰道:“端王殿下,你不必妄自菲薄,人是好或壞,雖然不見得一定是要從他人的口中定奪,可是當有一人說你好,你姑且謙遜,可以當個好聽話聽聽便過去了,若是有成千上百的百姓都開始誇你好,那麽…”

她猶豫了幾分,接著朝他笑道:“你還是可以驕傲驕傲的。”

晏遲微怔,低下下顎,笑著道:“我同你說這麽多,其實隻是想說,我隻是普通的人,我也會因為害怕,而屢屢屈服於他人,一點都不如你想象中。”

沈融冬低聲:“我也沒將你想得太好。”

“所以日後我不在時,一定要小心自己,莫要產生什麽不該有的想法。”

沈融冬心思一動:“你是指,什麽?”

他說他第二回 應當沒勇氣再從冰窟裏救她,她知道那是玩笑的揶揄話,可是現在又聽著他這句話,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在凝重叮囑她什麽?

對,她忽然想到,他派的人一直在棲霜宮裏,那人若是聽見了她和崔進的對話,好像也不無可能?

沈融冬心悸,想要從晏遲的臉上看出答案。

他卻閉口不再提起任何有關於這件事的一點半點,岔開了話題:“你問過的那句話,還作數嗎?”

沈融冬渾然不知他問的是哪句,下意識道:“什麽?”

晏遲被她的眼睛一望,陡然失去開口的勇氣,笑了笑道:“當我未曾說過。”

“歇腳了這麽久,該離開了。”沈融冬別開腦袋,站起身來,要朝著行宮的方向走。

“等等,”晏遲問,“眼下機會正好,你不想試試?”

沈融冬回轉過身,晏遲站起身來,將弓箭搭往她的手裏。

他站在她身後,聲音低沉:“平視前方。”

正欲回絕,可是這宛若命令般的言語令她不由得挺直腰身,聽著他話,目光正視前方。

晏遲的手握上她的手,惶惶不安跟著襲上心頭。

他的薄唇就貼在她的耳際,雖然未曾親密挨在一起,可是光憑他低沉的氣息,混合林間的風,她心裏亂成了一團。

晏遲教著她的手,調整好將要瞄準的方位。

對上前方的一株樹,晏遲道:“我看起來,像不像是有心事的樣子?”

沈融冬想到他方才說的那麽多話,想也不想答道:“像。”

“你不問問我嗎?”

“啊?”沈融冬迷糊著,“問什麽?”

晏遲更握緊她的手,弓上的弦被慢慢繃緊,接著鬆開,箭飛速射了出去。

他的語調輕若無聲:“問為何看起來有心事。”

沈融冬跟著他道:“為什麽有心事?”

晏遲輕笑,低眸看過來,桃花眼底清澈可見,印出她錯愕的臉龐。

“因為從那回救起你後,心底裏多年來,都裝著同一個人。”

“我同不後悔當年忍辱那般,不後悔救起你。”

她別開自己的腦袋,竭力平複氣息。

接著看見射出去的箭,正好射中樹枝,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瓣,紛紛揚揚飄落到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