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馬車在四更出了汴京城的城門, 由於車輪用皮革細心包裹過,行駛在官道上,比起尋常馬車感受到的顛簸要輕。

在外驅趕馬車的人沒閑著,同沈融冬有一搭沒一搭聊:“沈姑娘, 您以崔侍衛的名義存下的那些銀票, 他已經從錢莊裏取了出來, 全放在馬車坐墊下的夾層裏, 您清點清點。”

沈融冬如他說所, 將馬車坐墊下的夾層揭開,裏麵有係得結實的包裹, 她沒去清點數目, 溫聲說道:“多謝。”

“沈姑娘去江南,是因為那裏有沈家的二姑娘在?”外邊人隨口問道。

“不是, ”沈融冬垂下眼睫, 聲音低落,“若是我就這麽去投靠二姐,定然是會牽連到她,不過, 你是如何知曉我二姐在那?”

隨後她不等到回答,自嘲起來,她現在連這種事都一時不能想全,晏遲手底下的人能問出這般話, 那麽這句話的背後,應當是晏遲自身想要從她口中確定吧?

“以沈姑娘現下的模樣,獨身一個姑娘家, 其實就算是去了江南, 也不見得能隱蔽行蹤, 過好自己的安生日子,別的不提,首先房產該如何置辦?沈姑娘有想過嗎?”

沈融冬在之前托崔進偽造了通關文書,可是談到購置房產,定然是沒那麽容易。

若是長期租用他人的房產,也少不得要同他人打起交道,這樣一來,她想要掩人耳目的目的徹底告終。

外邊驅車的人提議:“正好王爺早年間在江南那邊購置了一所宅院,小的看那裏正好適合,王爺雖然沒明著說,他也是想送沈姑娘去那裏,您的意下如何呢?”

沈融冬撫上自己的腰腹,其實裏麵根本沒什麽動靜,隻是養成習慣。

她原本以為將樣樣都盤算得精細,可臨到關頭,才發現她遠不如晏遲想得那般周到和長遠,眼下似乎隻有接受他的幫助,對於她來說才是最好的抉擇。

她微彎唇,略帶無奈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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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到江南的路途遙遠,晏遲安排的人懂得分寸,一路上停停走走,遇到盤查嚴密的地方更要歇上不久,這樣一路過來,也稱不上是遭罪。

沈融冬是初次下江南,進到城中見著景色,這裏雖不同於汴京城內的繁華,可街道上的達官顯貴寥寥無幾,百姓商人以及讀書人占去大半,教人有了喘息餘地,不用再躲躲藏藏。

晏遲閑置的房產是座二進的院落,占地不多,也不甚氣派,這樣正合她意,若是氣派了,隻怕會惹得周邊百姓起疑。

宅院裏的東西都添置齊全,若是實在有事先沒想到的,有晏遲的下屬去幫忙跑腿,沈融冬隻需盤算肚子裏孩子的月份,不過兩月,距離生產的日子還早,更什麽都無需去憂慮。

一同前來的晏遲下屬在起初幫襯過她幾日,之後離開回到汴京城複命,沈融冬一人出去采買,屢次發現有目光在暗中追隨。

一開始甚感意外,後來逐漸明白,是晏遲始終不放心,派了人在她身側保護。

她倒也隨意,隻要不是明目張膽出現在她眼前就好。

一過月餘,沈融冬這日照常戴上帷帽,提上竹籃去菜市采買,在菜市口看見一群百姓圍在布告欄前,紛紛閑言碎語。

新帝即位,其他的皇子們都各自有了封地,雖然不見得是什麽好去處,可對於他們來說,晏君懷沒對他們痛下殺手,顧念上了手足之情,已經是對他們的最大仁慈。

“這新的陛下啊,當真是仁善,之前做太子時就讓黃河地帶的災民們都進到汴京城裏,還命人給他們修建學堂,又給他們搭建住的地方,好多人過得比以前還滋潤呢。現在即位後,又派了大臣去修建黃河河堤,更要懲治那些貪墨的狗官,不愧是明君。”

“就憑陛下沒對其他的皇子公主們下手,都能看出來陛下有一副好心腸,不愧是在先皇後膝下長大的,當年先皇後就是見不得姑娘家讀不了學堂,先帝才下令改了國策,陛下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啊。”

“隻是先帝去得未免也太突然了,那之前的太子妃跟著被燒死在了東宮,可惜啊,我本是柳氏族人,盼著先太子妃成了皇後,還能跟著沾點光,謀上一門好差事呢,可是誰又知道……”

“這柳氏和去世的太子妃又是什麽關係?”

“你不知道?那柳家的少夫人,就是先太子妃的庶姐。”

……

沈融冬聽過一陣,壓下帷帽,提著手中的菜籃轉身。

街道上攘來熙往,沈融冬起初沒注意,直到一位梳著羊角髻的小姑娘朝她這邊跑過來,眼看要撞到她的身上。

暗中跟隨的人現出身來,提起小姑娘的胳膊:“看著些路,小姑娘,莫要撞到人。”

雖然他未曾訓斥,可麵上多少顯出凶相,聲調也低沉。小姑娘年紀尚幼,頓時蓄了些淚珠在眼角,沾濕睫毛,嘴巴更是癟起,當下要哭出聲來。

沈融冬握住小姑娘的手:“別怕。”

接著她看向暗衛:“我記得前不久有人離開時同我說過,我的身旁,不會再出現任何眼線。”

暗衛知曉自己過於顯眼,裝作是路人般道:“是在下多管閑事了,姑娘自便。”

他離開重新回到暗中,沈融冬去看這個小姑娘的臉,她臉頰兩側鼓起來,像藏了兩個包子。

“是走丟了嗎?”沈融冬柔聲問她。

“走丟了,我找不到娘親在哪裏了,娘親…”小姑娘抽噎著,原本在懷念娘親,可她個頭不高,從沈融冬垂紗下見著容貌,驚得咦了一聲,“你和我娘親為何長得有些像,可是你比娘親看起來還要好看一點呢。”

沈融冬笑道:“可能是有緣。”

柳氏大宅就在附近,僅憑小姑娘的童言無忌,她已將她的身份猜得八九不離十。

“我娘親也有個很好看的妹妹,她說這個妹妹從小性子就頑劣,後來她出嫁了,所以沒能再見這個妹妹的麵,可是妹妹最近死了,我問娘親死是什麽意思,”小姑娘歪著腦袋,一臉費解說道,“娘親說了,就是再也不能相見的意思,所以她近日時時刻刻都在哭呢,哭得爹都煩了,搬去了書房睡。”

沈融冬還未應聲,小姑娘又連忙道:“娘親還說了,她爹娘肯定都要傷心死了,隻是上京路途遙遠,我還要念學堂,若是她不帶我去,又放心不下來,更何況她現在的身份不適合再回娘家,所以隻能日日躲在屋子裏哭。”

“所以你是不想見到你娘親哭,才跑出來的嗎?”沈融冬撫著她腦袋,笑出聲來,輕聲說道,“下次不許這樣,要替她擦眼淚,這回我先送你回去。”

她知道柳家是富戶,稍稍打聽,十個人中有九個人都能指出具體所在。

沈融冬領著她走,半道上給她買了糖人,到了柳氏大宅門前,她指著門問:“看見那扇大門了嗎?”

小姑娘點點腦袋:“看見了,是我們家裏的門,我認得了,我會回去。”

沈融冬望向柳氏大宅許久,原來這裏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好,雖然在尋常百姓的眼中遙不可及,可與柳氏上京向二姐提親時那陣子相比,眼下這番光景,估計是在衰落。

“回去後,記得怎麽說嗎?”沈融冬不再去想,問小姑娘道。

她乖巧點頭:“記得,就說是有個姐姐幫我,可是她和我死掉了的姨母一點都不像呢。”

沈融冬被她逗笑,無計可施般道:“若是你爹娘想要道謝,問你我是什麽樣貌,你隻管說不記得。”

“好。”小姑娘背過身,走向柳家的門。

沈融冬看著柳府的家丁注意到她,提著空無一物的菜籃離開。

柳家的少夫人本在門後掩麵而泣,看見自身的心頭肉出現在眼前,急著過去抱住她道:“憐兒!”

“娘親,”小姑娘到了娘親懷裏,被抱了一會兒後,將被交代的事都忘了個幹淨,等到娘親問起,囁嚅著道,“我…我想起來了,送我回來的人,是個和姨母長得很像的姐姐。”

抱著她的人忽然想到什麽,立刻放下她,朝她來時的方向看去,隻是這時,人影早不見。

她擦拭著眼角的淚,同憐兒道:“你當自己什麽都沒看見,即便是你爹,也不能說,你見過同你姨母很像的姐姐,明白嗎?”

“明白,”憐兒這時終於想起了姐姐的叮囑,低著腦袋,有幾分心虛,又嘟噥道,“娘親和那個姐姐,都是同樣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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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回到安身之所,眼角淚痕未幹,她將菜籃擺放好,去拿院落裏曬架上的筍幹。

方伸出手,竹簸箕裏的筍幹被觸碰得搖搖欲墜,沈融冬眼看不妙,小幅度側著身子,然而躲閃不及,她看見竹簸箕極快倒下來,隻能先護住自己的腦袋。

等了許久,預想中的重量以及疼痛卻沒落下來,沈融冬心有所感,僵持在原地不敢動。

她的眼前多了片陰影,遮住她纖瘦的影子,高大且挺俊。

沈融冬慢慢踱步,轉身果真看見晏遲手扶住竹簸箕,將它推回曬架,滿眼都是沉冷。

沈融冬脫口而出:“你來了?”

話裏攜了濃濃怪罪,似乎是在埋怨他怎麽不來得再晚些,這其中的小心思,是她自己都沒預想到的。

晏遲怪罪的話哽在喉嚨裏,喉結滾動道:“怎麽這麽不小心?”

眼前的人不答話。

他隻能彎起唇,無奈道:“看來,你身邊半步離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