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孔明燈漂浮在夜空, 屬於江南的這座城,竟讓沈融冬在元日這日看見了更勝汴京的景致。

周遭都是百姓們的歡笑,她耳旁別花,晏遲的話音似乎殘留在她耳朵裏, 沒想到他也會擁有這般的心思。

身上的涼意全被驅散, 沈融冬抓起小老虎布偶, 故意裝作沒聽懂他的話, 將臉轉向他看不見的方位。

那時候她希望晏遲看見她, 沒想到他真的早就望見了她。

身旁跟著他們的心腹見了,也將臉轉向, 對另外跟來的人說道:“先將這些桃符拿回宅子裏掛著, 王爺和姑娘怕是還要逛上許久。”

晏遲瞧見手下的人識相,眼底不免泛起些許笑意。

沈融冬此刻抬眼望夜幕, 歎息說道:“若是一直都能這樣, 那便好。”

晏遲望向她,他又何嚐不是這樣想?

沈融冬輕輕勾唇道:“你說這些孔明燈,當真能替人實現心願嗎?”

“應當是會,”晏遲道, “不然為何這麽多人相信,就算其中一小部分人沒能實現心願,剩餘的一部分,定然也有能實現的。”

“那希望我們的心願也能實現。”沈融冬的手原本垂著, 不知不覺間被晏遲握住,她手指動了下,舍不得掙開, 索性他們麵前有垂紗遮掩, 其他人察覺不了他們的身份。

“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麽, 之前對你說過的話,並非是信口開河,你可以盡管相信我。”

晏遲的每個字都在拆穿她的心思,沈融冬欲蓋彌彰道:“我們再去逛逛。”

到了邊疆,他們始終要分離,她不能一直黏在他身邊。

沈融冬過後不再收斂,見到自己喜歡的什麽小玩意兒,遂指東指西,直言不諱表露出自己的想要。

晏遲二話不說去掏錢袋,不料伸手觸及胸膛,其中藏掖著的一封信掉落出來,飄在地麵。

地麵全是霜雪,沈融冬正巧回眸,想要幫他撿起,晏遲先人一步,拾起信藏回胸膛,接著用錢袋付過銀子。

沈融冬猜疑,到底是什麽樣的信件,能讓晏遲如此珍而重之?

回到宅院裏要歇上最後一夜,沈融冬躺在榻間睡不下,滿腦子想著她狀作無意,趁空詢問晏遲心腹時的場麵。

“你們王爺時常藏著一封信,那是誰寫給他的,太妃嗎?”

心腹斟酌片刻,略微不確定道:“王爺才離開汴京城,太妃不可能給他一封信,讓他路上望著,以緩解思念之情。隻有可能是王爺許久未曾回過邊疆,側妃思念王爺,寄來汴京城的信,現下又被王爺帶在身側。”

“是嗎?”沈融冬心裏道不明滋味。

“屬下也是胡亂猜測,沈姑娘,您當屬下未曾說過。”

沈融冬看見信的時候,心底裏其實也有了答案,隻是和得到的回答出奇一致,明明是很尋常的事,偏偏她心中堵得厲害。

-

之後他們告別這住了一段時日的地方,沈融冬和晏遲一路向北行進。

晏遲惦記她的身子,幾乎和去江南那樣一路是歇過去的,本來快馬加鞭一兩個月能趕到的雍州,他們在路上耽擱的時辰應有雙倍之久。

沈融冬越同晏遲北上,在各個城池中見著的景象便越發慘烈。

她逼著自己熟視無睹,畢竟她現在這副身子,以及當下處境,再顧不得其他人。

又途徑一座城池,晏遲讓手下人先趕著馬車進城,隨後她和晏遲換上打補丁的衣裳,甚至在臉上塗抹鍋底灰,進城後,見到城中四處都張貼著告示,晏君懷的確在找尋與她相似的女子,一連幾座城池下來,她能將告示上的文字倒背如流。

百姓們圍在張貼了告示的牆前,紛紛議論此事。

“匈奴那邊的公主可不能當我們的皇後,她要是當了皇後,那我們不就會被匈奴欺壓得抬不起頭?”

“生下了皇子的那個側妃呢?她會不會是皇後?”

“她要是能當皇後,那早就當了,陛下何苦還要找尋同先太子妃相似的女子進宮選秀?”

“說得也是,那個誕下皇子的側妃聽說沒有任何家世,要是讓她當皇後,那是教普天下的人笑話……”

“這樣看來,我們的陛下當真是用情至深。”

……

沈融冬聽見這些,不住自嘲,她轉過腦袋,望見晏遲並未同她一樣聽著這些。

他雖是看向了告示那邊,可是眼光越向前去,看見的是幾位蜷縮在小巷子口的孩子們。他們衣衫襤褸,瘦骨伶仃,明明現下是開春,冷意未曾散去,一個個都凍得直打哆嗦,偏偏手腳和麵上沒得到及時的清理,導致四處潰爛生瘡,有黃色的膿水不斷從爛瘡中流出,遠遠看著,都能想象到那其中散發出來的陣陣惡臭。

沈融冬一陣倒吸冷氣,她再顧忌不得什麽,伸手去探錢袋,晏遲收回目光,製止住她:“莫要輕舉妄動。”

沈融冬無措,喃喃道:“方才看見你一直望著他們,還以為你是…”

這一路來,晏遲對這些情景未曾表露出過什麽別樣情緒,若不是她無意間撞見,恐怕要以為晏遲成了個鐵石心腸的人。

可現在想想,他在崇恩寺裏尚自顧不暇的時候,都能夠在私下裏幫著她出主意,給那些災民們想謀生的活計,又怎麽會是個冰冷的人?

“你還是沒變,”晏遲說道,“不過這裏不同於崇恩寺,若是施舍給他們,那些在大街上的其他災民們都會望風而動,他們身材瘦小,根本搶不過,不僅不能幫助到他們,我們在他們的眼前露了財,會有什麽下場,你能夠想到嗎?”

沈融冬緊鎖眉頭:“先前流落到汴京城的那些災民們,雖然是可憐,可也沒有我們現在看到的這般淒慘模樣,怎麽會如此?”

眼前恍若一片人間煉獄,倘若真將錢袋露出來,施舍給那些孩童,恐怕大街上餓得捱不住的災民們都會蜂擁而至,將他們活生生扒皮拆骨還不夠。

“越往北走,離天子腳下越遠,不說別的,那些官員們在天子的腳下,誰敢這般放肆?”晏遲道,“這些人現今流離失所,落魄成這般模樣,說不定在之前,也是光風霽月的人家。”

“新帝不是有出過告示,要命朝廷官員去修繕黃河河堤,還要懲治那些貪墨的地方官員?”沈融冬心顫問道。

“官官相護,盤根錯節,若是不能揪住他們的把柄同時鏟除,貿然動上其中一株,隻會打草驚蛇,令百姓們遭受更多的苦難,”晏遲沉眸,“陛下雖是有下令,可從朝廷上派到地方的官員們,但凡經受到一點威逼利誘,他們也隻能不聞不問,更有甚者,夥同地方官一道貪墨。”

沈融冬徹底寒了心:“他們就不怕有人上京揭發他們嗎?”

“揭發?”晏遲自嘲笑道,“上京路途遙遠,便是我從邊疆歸去,也要喬裝,若是普通百姓,想是還未走到汴京城的城門口,便已經喪了命,他們想要說的話,能夠傳達到誰的耳朵裏嗎?”

沈融冬渾身冰涼,想來晏遲在幾月前回京時,早已看過不知道多少次這樣的景象,在他的眼裏,說不定都麻木了。

她呐呐道:“看來這世道,連施舍都成了錯。”

“施舍並非是錯,”晏遲話音不輕不重,可眉眼憂心不減,“隻是人心不能定論,這樣的環境下,古時連易子而食都出現過,人一旦餓得厲害了,沒有什麽做不出來。”

沈融冬不忍再看他們:“我們沒有其他可以做的了嗎?”

晏遲說道:“你安生呆著,官員的麵前,我暫且不能露麵,隻能夜裏讓人給他們去送吃的。”

沈融冬勉強笑道:“當時應該在孔明燈上多寫一些的,願這些百姓們,都能夠捱過去,等到明年開春的時候,他們每一位都能有饅頭吃,都會喝上熱騰騰的湯。”

晏遲笑道:“我祈望過了。”

沈融冬一顫,怪不得晏遲當時說,兩人用一盞孔明燈不夠。

她想將雙手覆上他的手背,安撫他現在無能為力的心,方探出,那封曾從他胸膛裏掉落出來的信仿佛在提醒她,他們兩之間現在到底算什麽?

她將手縮回袖內,麵上若無其事,同著他走進客棧裏。

-

沈融冬和晏遲的房間挨著,用過飯方歇下不久,有人來敲門道:“沈姑娘,不好了。”

她開門,見到是晏遲的下屬,他蹙著眉頭:“王爺約摸是憂心成疾,現下躺在榻上發了溫病,已經命人去請郎中了,隻是屬下想著,要不要再來知會沈姑娘一聲?”

“不能請郎中,若是溫病的話,我知道藥方,你命人去抓方子就好。”沈融冬吩咐完顧不得許多,披上外袍趕去晏遲的房間。

他躺在塌上,那雙始終略微上揚的桃花眼此刻閉著,看不見其中,她心下慌亂起來。

沈融冬指腹挨在晏遲額頭,果真燙得厲害。

她先用帕子浸水,搭在晏遲天靈,等到藥方回來,又用文火煎熬過後,她接過藥碗:“我來喂吧。”

晏遲若是不肯喝,她自有別的法子。

沈融冬從藥碗裏舀了藥汁,細心吹過,喂到晏遲唇邊,他無動於衷。

察覺自己身旁還有道目光如炬,她抿了抿唇,道:“你先出去。”

還好下屬沒有多過問她,離開時還將門一並帶上,沈融冬不再猶豫,將藥汁抿進嘴裏,湊到晏遲的唇邊。

他們兩之間有過的親密舉止她早已數不清,現下多上這一樁,也不是什麽大事。唇方碰上,那種烙在骨子裏的滋味,使得她整個人如同泡在了溫水裏。

沈融冬撬開晏遲的齒關,他迷迷糊糊任她動作,一碗藥逐漸見底。

喂完了藥,晏遲仍不見清醒,沈融冬換了次帕子,顧不得擦拭自己的唇,打算離開。

“冬兒。”她忽然聽見這樣一聲。

沈融冬懷疑晏遲清醒了,可是回身看他,依舊是閉著眼,沒有醒來的症狀。

可能他在夢裏,也知道她存了遠離的心思,指骨尋覓著什麽,沈融冬主動湊過去讓他拉上,聽他喊著一聲又一聲。

沈融冬用指尖梳著晏遲微有濕潤搭在鬢角的發絲,低低應他。

等到晏遲朦朦朧朧喊過一陣又一陣,沈融冬小心翼翼從他手指裏掙脫,起身的同時,鬼使神差往後看了一眼,方才在忙著照顧晏遲未曾注意到,可是現在心全然鬆下,原來晏遲藏在胸膛裏的那封信,此刻就卡在床縫的夾角,她隻需要用手指輕輕一拈,便能將這封信拿到她眼前。

沈融冬沒打算窺人秘密,可是存心纏人似的,這信封教她看著眼熟。

泛黃有折痕的紙張,看著不像近日的信件。

她探出手指,將信封從夾角裏拈出來,眼睫垂下,一切水落石出。

這封信是她初次離開崇恩寺,在山腳寫下,送去崇恩寺裏給災民們的信,沒想到晏遲會留在身邊。

沈融冬回頭看他,再度傾下自己的身子,將唇挨在他的唇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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