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懸於枝頭, 清淺柔和的光輝灑遍棲霜宮,如同鋪就名副其實的霜雪。

晏君懷批閱完奏疏,龍袍未褪,有公公來稟道:“陛下, 孟氏已在玉妃相助下離開宮門, 是否要派禁軍將她捉拿回來?”

他容色清冷, 淡淡道:“不必, 將玉妃軟禁於殿內, 沒朕下令,不允許踏出一步。”

公公暗自捏了把汗, 白日裏孟妃被貶為庶人, 不過半夜玉妃就將人從冷宮救出去,這後宮裏放眼望沒一個能省心。

孟氏的冷宮外陛下安排了暗衛把守, 他原以為陛下運籌帷幄, 可直到孟氏被玉妃送出宮,陛下仍巋然不動,他也看不透了。

“若是冬兒還在,”晏君懷的眸光忽然黯淡, “她應當也不想朕再為難任何人。”

陛下前些時日裝瘋賣傻太過相像,公公一時分不清眼下仍是演戲給人看,還是真心。

公公歎息道:“陛下,看來選秀得盡快進行, 這後宮空**,太皇太後和麗太妃定會日日在老奴耳根子旁念叨,叫老奴來催促陛下您。”

晏君懷沉吟道:“孟氏離開後, 冷宮現在如何?”

“四處都被澆上了油, 想必過上一陣就能燃起來, 慶幸那宮殿偏僻,便是燒個精光,也殃及不到其他地方。”

晏君懷如夢初醒:“冬兒當初那麽恨朕,被朕關押在棲霜宮裏時,一定也很想逃離吧?”

公公微驚:“陛下之意是?”

晏君懷眸色愈發暗沉,低低道:“將崔進押入暗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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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牢裏,崔進被捆綁在木樁上,浸泡過鹽水的皮鞭抽到他幾乎衣不蔽體,背上胸前都遍滿了鮮血淋漓的鞭痕。

晏君懷無動於衷,周身似被黑霧籠罩,散發出陰沉氣息。

距崔進被壓進暗牢已過去小半個時辰,百般盤問,都無法從他口中探得想要的消息。

晏君懷聲音裏不見感情:“崔進,你自幼跟在朕身邊,應當見過朕動怒的模樣?”

汗珠不斷滑過崔進麵頰,凝在下巴處欲滴不滴,他滾動結喉道:“卑職,卑職哪裏做錯,還望陛下言明。”

“你千不該萬不該,選擇背叛朕。”晏君懷聲調森寒,如從地府來的勾魂人。

棲霜宮走水前,崔進的行蹤較以往尤為鬼祟,他當時將崔進調離棲霜宮,暗中命人查探,雖未發現蛛絲馬跡,可他不敢再去信任。

此回孟歡逃離皇宮,他疑心陡生,控製不住去想,倘若冬兒未亡呢?

倘若當初,是崔進幫了她出逃呢?

晏君懷眸中暗藏鋒芒,掃遍崔進周身,氣息迫近道:“事到如今,你仍不願招供?”

崔進咬牙道:“卑職無話可說。”

晏君懷徹底失去耐心:“有端王在的地方,想必少不了冬兒。”

崔進眼底掠過驚慌,晏君懷了然於心:“夠了,將崔侍衛放下,送他回去歇息,記得喚太醫。”

晏君懷走出暗牢,外麵候著的人迎上來:“陛下,可有從他口中盤問出什麽下落?”

晏君懷道:“此前你回稟崔進曾在錢莊內存入大筆銀錢之事,切莫再聲張。”

“陛下未發話,微臣怎敢聲張?”趙準道,“隻是那般數目的銀票,掌握在崔進手中,其中定有什麽隱情,微臣覺得同先太子妃之間……”

晏君懷微掀眼眸,趙準噤若寒蟬,啞了聲。

過後,待趙準走遠,晏君懷慢悠悠問起身側人:“近日崔進同青荷走得近?”

公公想了片刻道:“似乎在崔侍衛照顧青荷姑娘時,兩人漸生情愫,宮裏都傳開了。”

“尋些好東西賞賜給崔進,權當給青荷的聘金。”

“陛下,”公公微怔,“陛下今日才將崔侍衛——”

“給打了一頓?”晏君懷接口,“倘若換做任何一人,此刻或是連根骨頭都不剩。”

“青荷……”他微眯眼眸,意味深長道,“是個好姑娘,倘若當初真許給趙朗,那就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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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堂之上,晏君懷坐在龍椅上,兩指撐著下顎,慵懶打了個嗬欠:“若是無事,那便退朝。”

“啟稟陛下,微臣有事要奏,”手持笏板的官員裏,有人高聲道,“陛下前段時日心係蒼生,一登基,便調遣官員們去地方監察貪官及修建黃河河堤,可近幾日來,微臣見到京城內的流民不止未減少,反而與日俱增,處處都能聽見他們叫苦連天,還望陛下明察。”

晏君懷悠悠一眼掃向工部尚書,尚書立刻嚇得腿軟:“陛下,確是工部派出的人負責督察黃河河堤的修整,隻是他們一旦到了地方上,做了什麽,未做什麽,微臣也無法得知。”

“隻怕是柳大人心疼下屬,”趙準哼了聲,“便是知道些什麽,也裝作不知道。”

“你,你血口噴人!”

“夠了,”見柳尚書氣得麵色發白,晏君懷坐直,“既是趙大人提出來的,朕想問問,你之後有何高見?”

大臣們看得心知肚明,趙準去年開春還是中書舍人,陛下一登基,立刻晉升成正三品中書侍郎,趙府的雞犬升天少不了他的功勞,他春風得意,陛下有意袒護,與柳尚書交好的大臣不敢出頭,紛紛裝成啞巴。

“依微臣看,陛下不若微服私訪,這樣可教百姓們看明白,陛下心係天下子民,一來警醒了那些不知好歹的官員們,二來更穩固朝政。”

趙準此話掀起軒然大波,數位大臣無法再置若罔聞,站出來連聲反駁。

“陛下,您方登基,不排除暗地裏有居心叵測之人,龍體為重阿,望陛下三思。”

“目前皇嗣凋零,選秀又在即,緊要之務便是綿延皇嗣,太皇太後和麗太妃想必也這樣想。”

“陛下若不放心,微臣自請輾轉各地監察。”

……

晏君懷的聲音壓過一片:“地方根基都不穩,百姓苦不堪言,朕的江山又何談穩固?你們為臣多年,難道連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朝堂間瞬息啞然,趙準此刻再站出來:“陛下,微臣願陪同陛下一道。”

“趙準,你究竟是何居心?”

“好了,不必再說,”晏君懷道,“趙大人的主意甚好,朕心意已決。”

其中有臣子不信邪,還欲開口,晏君懷沉下臉:“看來愛卿心中邪火難消,不如告假幾日在府裏休息,這幾日就不用你來上朝了。”

朝堂裏更靜,便是一隻狗都能看出來,原來是陛下自身的主意,趙準是他打磨好的利刃,為的就是此時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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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君懷與趙準輾轉各地,初到雍州,百姓們口中探討的其中一樁事晏君懷聽後麵色泛青,眉骨凸起,緊咬牙關。

“陛下,”趙準這時提議,“端王迎娶新王妃之事,我們不如去端王府裏問個明白?”

陛下的魂魄似被勾走,眼光直勾勾盯向人群,不曾轉動一眼。

趙準跟著看過去,陛下所看的方位有一道倩影,清麗素雅,如若幽蘭,怪不得陛下魂不守舍。

隻是當女子側過臉,陛下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

原來不是先太子妃,趙準這般想著,見陛下重新望向另外一道倩影,索性側了眼光回避。

晏君懷望見那道肖似冬兒的背影走到一家藥鋪前,要了幾副藥材,她的帷帽下青絲如瀑,衣裳不是什麽好料子,偏偏隻背影都將周遭人盡數比下去,一舉一動,全是冬兒的模樣。

因先前看錯人,他此刻不敢抱上期望,見女子提著買好的藥材轉身,重新走進人潮裏,他緊緊跟隨其後。

“主子,這家客棧如何?”趙準轉過臉,驚覺身側人早已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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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遲近日來幾乎沒合過眼,沈融冬看在眼裏,趁空溜出府想要購置幾味藥材,為他熬製一碗清火寧神的湯藥。

買完藥材經過一道深巷巷口,沈融冬驀地停下步子,她從某個時刻起便覺得渾身不自在,此時人群漸少,感受愈發強烈。

她出其不意回眸,盡管隔著一層素白的帷帽垂紗,依舊看清那張闊比已久的麵龐。

有股寒意瞬時從腳底直達她的天靈,沈融冬手裏的藥材避免不了掉落在地麵,她想逃,卻像是被施了戲本子裏的定身法。

巷口的斜對麵正好是家戲樓,門口有輕輕嫋嫋的唱戲聲從中透出來,偏巧不巧是出梁祝。

戲裏唱到哀婉橋段,晏君懷站在她身前不遠處,森寒眸光稍緩,嘴皮子輕輕掀動:“冬兒。”

沈融冬如臨大敵。

須臾,她想到麵前有白紗遮掩,俯下身迅速拾起藥材,鎮定自若走進巷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