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著你的解釋。”

沈融冬眼瞳裏無波無瀾, 臉麵木然,朝晏遲那邊走去。

晏遲薄唇淺淺勾起,漆黑幽深的桃花眼裏,竟然透出幾分愉悅。

他不想看見沈融冬來, 隻是當她真出現, 又自相矛盾般隱隱高興。

他從宮中出來, 去孫府拜訪了孫大人, 自從孫府的千金進宮裏選秀, 成為晏君懷的新妃過後,孫恒得了國丈身份, 在眾臣中比起往常更有臉麵。

一進花廳, 由於他在之前拒絕過孫府的結親意向,孫恒見到他, 並未擺上什麽好臉色。

在他將利害關係簡明扼要道出, 孫恒衡量一番,才選擇耐心聽他將話說完全。

“倘若孫大人安排人暗中跟隨我,不消多久,就能看見陛下派出的人有所動作。”

“端王殿下別忘了, 我的女兒,是新進宮的妃嬪,你在這裏同我說這些渾話,不怕我回頭朝陛下參你一本, 治你個大不敬君主之罪?”

“若是孫大人想,那麽不用在這裏聽我說完這些,再開口威脅, 孫大人該是明麵上先穩住我, 之後按你所說, 在陛下麵前參上我一本,現在孫大人沒這樣做,證明我的選擇對了,我既然來到孫大人府上,便認定了孫大人的為人。”

他先是將高帽戴在了孫恒的腦袋上,而後話一頓,刻意說得輕緩:“何況孫大人,您的千金雖拔得這屆秀女中的頭籌,得到陛下喜愛,隻是她成了陛下的妃嬪,您照樣隻是太常寺卿,在朝廷裏,處處被趙府的人壓上一頭,難道你的心中,竟未生出其他心思?”

他在孫恒眼前說這些話,挑起他對晏君懷的不滿,而孫恒若是心念一動,派出人跟在他身後去看清真相,身為老臣,同先皇交情匪淺,自然會好好揣度一番,不是當做什麽都未發生過。

……

當他從孫恒的府裏走出來,晏君懷起初派來盯梢他的人會更加起疑,火速回宮稟報晏君懷,想是晏君懷這下妄圖鏟除他的心思更加猛烈,如野火燎原般瘋漲。

“幸而你聰明,前往沈府求助,我猜著你和孩子到了沈府後,便一路上留下蛛絲馬跡,引官兵們前去客棧搜查。”

“難怪我在找尋你時,看見了有列官兵朝著客棧的方向去。”沈融冬若有所思。

“此時此刻,孫恒該是看清楚了晏君懷的心思,倘若我不說晏君懷謀害先皇的那些罪證藏匿在客棧裏,絕不會引得他們出手。”

沈融冬輕歎道:“這已經能夠證實許多。”

崔進和青荷早在他們說話之初,就幫他們掩上屋門,悄悄退了出去。

屋子裏隻剩他們兩人,誰都不說話時,顯得分外靜謐。

“另一邊,他們派出來的刺客,其中高手也多,我敵不過受傷,之後想找處地方躲藏,正好到了青荷家這裏,隻是方進來,就碰上他們。”

“所以你讓青荷將我騙走,”問出來,沈融冬似乎意識到自己太過狹隘,再接了半句,“之後讓崔進暗中保護我,直到我回到沈府裏?”

“是。”晏遲含笑應,桃花眸子粲然生輝。

“日後不許再瞞著我。”

沈融冬蹲下身,撕開他的衣裳,拔開傷藥瓶口的塞子,低低說道。

她聞見他身上的猶如鐵鏽一般的濃烈血腥味,沈將軍和沈溫同樣是縱橫沙場的人,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將這種味道帶回府裏過,說起來,她隻三番兩次在晏遲身上嗅見過這種味道。

揭開衣物,雪白勁瘦的腰身以及壁壘分明的胸膛前,本就有舊的刀劍傷縱橫猙獰,眼下添上新傷,血跡斑斑,看一眼都覺得痛。

沈融冬眼角蓄積淚水,將腦袋壓低了些,不讓晏遲瞧見她此刻的神情。

“我明明不想看見你同我一道陷進危險,偏偏看見你擔心,又忍不住在心底裏暗自歡喜,”晏遲宛如孩子,笑起來幾分傻氣,“你以前為我上藥時——”

沈融冬手下一重,晏遲話沒說完,變成了痛呼。

她停下上藥的舉動,淡淡掀開眼皮:“還能說話,證明沒事。”

晏遲探出手,去擦拭她眼角邊緣懸掛著的淚珠:“你嘴上能不能誠實一些?”

沈融冬的偽裝瞬息卸下,她反倒去將晏遲的手握住,任由他的手帶著她在臉頰擦拭淚痕,輕柔撫慰。

她一向怕痛,可是當她長大後,遇見什麽事,一般都是忍過去,從不表露出來。

現在看著晏遲的傷,仿佛自己跟著遭受了蝕骨痛楚,深吸一口氣,胸膛那處的血肉猶如嵌了砂礫翻滾,細細密密地疼。

她可以自己忍著疼,唯獨看不得晏遲疼。

晏遲的拇指停留在她眼下,繼而撫過沈融冬濃密的睫,忍俊不禁道:“你夫君還沒死,若是要這般嘩嘩掉淚,至少待到我真出了意外——”

“不準胡說。”沈融冬堵住他的嘴,冷硬道。

“你會怪我嗎?”晏遲半閉眼,“我手中的確沒有晏君懷的罪證,現在利用自身做餌,這樣一來,晏君懷的罪名才真正坐定。”

沈融冬搖了搖腦袋:“為何怪你?”

晏遲就算謀劃好了全局,也從未想過將她當做棋子,從始至終,他隻希望她不要卷進這場風波。

就連她出現在晏君懷麵前,也不在晏遲可控的局麵內,她又怎麽會去怪他?

再說晏君懷,她已經不知道他是咎由自取,還是究竟如何了。

沈融冬為他上完藥,臉頰貼上晏遲的臉,柔聲說道:“會沒事的。”

晏遲修長的指骨撫上她的雲鬢,穿插在發絲間,低聲應:“嗯…”

-

沈融冬退出灶屋,方關上門,看見了屋外等候著的兩雙眼睛。

她笑了笑:“謝謝你們收留晏遲。”

青荷道:“這都是應該的。”

方道完沒一陣,院外遙遙傳來陣齊整的腳步聲,三人的耳朵全聽了進去,登時屏住氣息。

過後,崔進道:“我去引開他們。”

灶屋的隔音不好,晏遲在屋內聽見動靜,喚他們進去,朝崔進道:“你是有妻子的人,該為了她著想。”

青荷的臉微紅,爭著道:“崔進能引開他們,會沒事的,王爺現在身受重傷,就該好好養傷。”

“晏遲說得對,我們出去,你們留在這裏。”沈融冬從晏遲的話說出,已看明白了他的心思。

她當然知道晏遲身上的傷勢嚴重,她何其不想讓他好好留在這裏?

他明麵上看著雖是無事,當中難熬,到底隻有自身能體會。

隻是崔進原本就是當初無辜被他們牽扯進來的人,現在從宮中辭了差事,定然也與晏君懷起疑有關,她已經夠對不起崔進,現在再讓他去引開那些追兵,毫無疑問是舊恩未報,再添新恩。

他與青荷成婚在即,不能出現任何閃失。

“可是……”青荷猶疑著。

“沒什麽可是。”沈融冬冷冷做出決斷。

崔進原本執意要出去,餘光望見青荷神色遲疑,明顯也在為他憂心,再看端王和沈融冬心思堅定,若是推辭來推辭去,隻有耽誤了他們逃離。

那陣齊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定是有人聽見了風聲,再透露給那些追兵。

他急急道:“馬在後院,你們趕緊騎上離開,我和青荷將這裏的血跡收拾幹淨。”

青荷見沈融冬上前去攙扶晏遲,小心問道:“不然,還是讓崔進去?”

沈融冬抬眸看她,眼裏含笑,揶揄道:“青荷,你擔心崔進的心思,全寫在臉上了。”

青荷臉麵更紅,當下不再爭搶。

-

後院裏沒有點點燭光,一片深幽中,沈融冬和晏遲先後上馬。她擔心他的傷口崩裂開,特意朝著小路前行,攥緊韁繩不敢加快速度。

隨後聽見官兵們挨家挨戶搜查的動靜,沈融冬歎息道:“天要變了…”

晏遲握住她的手,緩聲道:“我在。”

“這回出麵的若是隻有趙準,按照晏君懷的性子,他極有可能選擇廢棄掉趙準這枚棋子,在關鍵時刻保全自己。”沈融冬並未被安慰到幾分。

晏遲狹長勾人的桃花眼尾微微下垂,身上縈繞著幾絲因傷勢而有的頹唐氣息,容色懨懨,偏偏臉看起來更出塵。

“我原以為,你正是希望這般。”

沈融冬聽了,不由氣惱:“他與我何幹?”

“晏君懷的後宮,擴充了新妃…”晏遲話沒說完,沈融冬氣咻咻抬起手,看樣子是打算朝他傷口再壓一回。

他當即閉嘴,又聽見她道:“倘若他與先皇薨逝一事脫不了幹係,那麽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

“目前不能確定,隻能知道,他即便未曾親自動手,在旁窺見,縱容如此,也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晏遲目光悠長,想起在殿中試探晏君懷時,他極力躲閃的模樣。恐怕他早已因這樁事被夢魘纏身,以至於旁人提及,他就心虛得露出破綻,更是在事後妄圖滅口。

沈融冬覆睫,輕歎了聲。

他們的馬走得慢,聽見身後追兵漸漸趕來,晏遲稍鬆韁繩,欲夾馬腹。

沈融冬趕忙製止他:“不能再加快速度,否則你就得倒在馬上了,現下城門關閉,逃也逃不到哪裏去,終究會遇上死路,我們下馬,找個地方躲一躲。”

晏遲竟然乖乖聽她的話,一言不發,同她下馬。

沈融冬將馬一拍,送它朝其他的夜路奔去,企圖分散那群追趕的人。

接著尋了一戶百姓的後院,兩人藏身進用來引柴高高堆起的幹草垛裏。

官兵們朝這邊趕來,任何藏人的地方都沒放過,沈融冬從草垛的縫隙裏瞧見他們推開院門,越走越近,氣息生生停滯。

一位官兵上前,將他的長刀刺進草垛中試探。

沈融冬閉上眼,晏遲在一片昏暗中牽住她的手指,一字未言,她仿佛吞下定心丸,唇角竟然上翹起來。

“沒人,”官兵試探了兩下,接著朝其他官兵道,“往他處尋。”

那兩下正好擦過他們的衣料,刺得不偏不倚,沒傷到他們分毫。待到他們走遠,沈融冬喃喃:“他應當能發現我們……”

晏遲笑道:“晏君懷在我身旁安排探子,我就不能在他的人當中安排?”

沈融冬喘了口氣,定下心來,眼下早已過了夤夜時分,睡意滾滾而來。

她強撐著眼皮,重新查看過晏遲的傷勢,確認沒事,讓晏遲枕在她肩頭,兩人背靠幹草堆,昏昏沉沉睡下。

半夢半醒間,沈融冬眼前所見,隻剩刀光血影,鼻尖血腥味濃烈,她眼睫撲朔間被淚水沾濕,小聲啜泣著:“晏遲…”

這是她逃出東宮後最常做的夢,夢裏晏君懷對著她和晏遲窮追不舍,直到她與晏遲生死分離。

多少回,醒來後她的陰影不散,如同依舊籠罩在夢魘裏。

唯獨這回,她的肩膀被人輕微搖晃,甫一抬眼,入目的是晏遲的臉孔,他的身後霞光升起,桃花眼竟然透出點兒妖治:“夫人,醒醒,天亮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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