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⑦章

驚訝的自然不止趙彥清一個,隻是確切說,憐雁的驚嚇多過驚訝罷了。

若說白日裏撞見是有意,那此番真真是巧合。

憐雁父母身亡已有近四月,憐雁莫說祭拜,便是下葬都無法,也唯有在這夜深人靜時悄悄燒些紙錢祭奠亡靈,且在府中偷燒紙錢又是極為不吉利的,因此乍見趙彥清時,憐雁驚慌失措地站起身道:“奴婢……奴婢在給國公爺燒些紙錢……”

說完後她就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果真是因為涉及那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慌亂得亂了方寸嗎?竟道出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話來。安國公新喪是沒錯,可誰會偷摸著掩人耳目地到這地方來燒紙錢?何況趙彥清也不是不知道,她進府才三個月,同安國公根本沒什麽交集。

憐雁懊惱地咬咬下唇,自覺地跪下身來,石板上沁人的寒意透過膝蓋向上蔓延,叫人遍體生寒。

趙彥清蹙眉,涼涼道:“你倒是有心,不去靈堂卻來這地方給爹燒紙錢。”

他話中意味,憐雁聽得分明,不過在這心思回轉間,她亦鎮定下來,將一番說辭打好了腹稿。

憐雁道:“侯爺恕罪,奴婢知道林將軍如今已是罪臣,隻是主仆一場,奴婢沒能給老爺夫人安葬,也隻能偷偷燒上一些紙錢,奴婢雖不懂朝堂上的糾葛,隻是老爺仁厚,夫人慈愛,奴婢……奴婢實在不忍……”說罷,已是淚眼婆娑。

這並非假裝,回想這些過往,憐雁的眼淚本就止不住。

趙彥清默了良久,方輕聲一歎,“起來吧。”

憐雁撐地站起,抬手拭了拭淚痕,模樣甚是我見猶憐。

趙彥清聲音緩和不少,“以後記得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若被管事婆子抓到,有你受的了。”

憐雁驚了驚,趙彥清這是說以後她還能燒?她原以為不懲處對她已是極為寬宏大量,還擔心他會不會因此厭棄她,卻不曾想他還會允許她繼續做。

隻是他這般寬宏,是否是因為對林家有愧?太子巫蠱案事發後,安國公病倒,林家被誅,當初趙府能被保下,陶家的幫扶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還是因為趙家明哲保身,安國公病倒後便閉門謝客,極力與太子一黨撇清關係。

話說得大逆不道些,在趙彥清歸家前,他在邊關兵權在握,若要竭力保太子,與林家裏應外合,並非不可……

可趙彥清終究沒有,而是上繳了兵權,回到京都,回到皇帝眼皮子底下。因此趙家安然無恙,林家滿門被誅。

許是因為掉了幾滴淚,憐雁心有所觸,又加之趙彥清此番態度親和,她一時沒忍住,脫口問道:“侯爺當初為何不相幫林家,不幫襯太子?太子巫蠱案本就端倪不少,趙家與林家又是通家之好,侯爺當時兵權在握,為何不相幫?”

憐雁似乎又看到了數月前的那場大難,那場將她從雲上砸到塵埃裏的大難,原以為的喜訊轉瞬化為墓塋,再回身便是將最後的希冀蝕盡的漫天火光,那是一場噩夢,一場醒不了的噩夢,無助茫然、不甘與恨意再次席卷而來,使得她說到最後變成了質問。

趙彥清被憐雁的態度一驚,他雖見憐雁的次數不多,但她給他的印象一直都是溫婉沉靜的,從來不知她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時候。然除了給他震驚外,更多的,卻是被人攫住七寸的惱意,就仿佛被人剝下偽裝的外殼,將內裏肮髒暴露,偏生這一句句質問將他壓得喘不過氣,根本無法作答。

趙彥清蹙了眉,原本就冷淡的神色瞬間寒了下來,周身的凜冽氣息令憐雁怔了怔。她意識到,自己衝動了。

也不知今晚是怎麽了,先前驚惶而方寸大亂,現下又口不擇言厲聲質問起他來,看趙彥清的模樣,已然怒極。憐雁生了悔意,卻又不甘,她真的想知道,為何趙家不顧忠心道義而明哲保身,為何趙彥清棄太子林家於不顧隻求他的太平!

她低了頭,眼圈泛紅,瑩瑩淚光在昏暗的燈籠下顯得迷蒙,然挺直的腰背依舊告知了趙彥清她的心有不甘。

趙彥清靜默地看了她許久,他是怒極的,想喚人來將她拿下去打板子,或是直接打發了賣出去,隻是這樣的衝動在一瞬後便被遏製下來。她的堅持倔強,他看在眼裏,她的楚楚可憐,他亦看在眼裏。他知道,她的質問本就無可厚非,便是他自己,在夜深人靜時也會這樣反複地想。

當怒氣被壓製,腦子再度清明後,一種異樣又油然而生了。憐雁不過一個丫鬟,是否對朝堂上的糾葛太過了解了一些?方才她說不懂,可現在看來,分明是太懂了。

這樣一疑心,趙彥清便回想起前幾次見她的情景,在他記憶裏,算上這次,前後不過三次,但似乎每一次都能給他與旁的仆從不同的感覺,他對仆從向來不上心,卻唯獨記住了她,她這張臉,她這個名字,而原因無非是她太過特殊。

她的話語,她的舉止,似乎都不是普通丫鬟可以比擬的。

可倘若不是普通丫鬟,她又能是誰?趙彥清冷聲問道:“你從哪裏聽來這些?巫蠱案的端倪、我的兵權,你一個丫鬟,從哪裏聽來的這些?還是說,你壓根就不是林府的家生子?”從路旁帶回來的人,總歸在身份上可疑了些。

憐雁心下一緊,果真是太衝動了呢,若因此露了馬腳,她和潛生都無法活了。

她輕輕吸了口氣,定了定神,道:“侯爺這話什麽意思?奴婢的身契在,不是林家的家生子還會是誰?若問我從哪裏聽來,市井上道這些人的不少,我父母,我主子都因這巫蠱案喪命了,我打聽這些又有何錯?”

趙彥清沉默片刻,最終沒再和她對峙下去,她說的不錯,若有心,打聽這些並非難事,令他惱怒的說到底還是她疾言厲色的質問。他淡淡道:“你沒有錯,隻是會喪命而已。你以為你這林府家生子的身份,若換了旁人會留你嗎?”

憐雁不吭聲了,這話沒錯,若非趙彥清留他們,她和潛生都不會有個好去處,指不定現在會如何悲苦淒涼。

最終趙彥清也沒回答憐雁的質問,他扔下一句“方才的話我隻當沒聽見,你若再提及,後果自負”便拂袖而去。

說來也可笑,這樣的話白日裏還是憐雁對趙彥清說的,現在他便還了回去,也不知是老天在作弄她還是趙彥清在作弄她。

在趙彥清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轉角時,憐雁忽然警醒過來,她是在同住的丫鬟們都睡下後偷偷出來的,本就較晚了,現下同趙彥清這麽一耽擱,各處院落的大門都下鑰了!她該如何回去?總不能在這湖邊睡吧?

憐雁心下著急,也未多想,便急匆匆朝趙彥清追去。

趙彥清冷著一張臉快步往映月泮走,原本是出來散心的,結果遇上憐雁後心情被她攪得更加煩亂,她的道行簡直比陶氏通房更高深。聽到身後的腳步,趙彥清又是一陣惱意,這丫頭還想作甚?他回過身蹙眉看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對她太仁慈了些。

憐雁腳步一滯,大半夜的跟著一男人,著實令人遐想,對上趙彥清不善的眼神,她很尷尬,憋紅了臉,手忙腳亂地解釋道:“大門都下鑰了,我、我回不去……”憐雁難得露出了一副小女兒模樣,連“奴婢”這自稱都忘了。

居然是為了這個,趙彥清覺得好笑,“回不去就在外頭呆一宿,跟著我作甚?”

憐雁一噎,確實,他沒義務要幫她的,想來在他看來同她這個不入等的丫鬟說幾句話已是恩賜了,還管她回不回得去?可是秋夜寒氣重,在外頭呆上一宿還不凍出病來?

再者,她原先時辰算得很好,若非遇上了趙彥清,怎會錯過下鑰的時辰?

念及此,憐雁忿忿然,加之方才同趙彥清對峙,也練就了她的膽子,“奴婢因侯爺耽擱了時辰,侯爺卻將奴婢扔在外頭不管,侯爺您良心過得去嗎!”雖說她一心想接近趙彥清得他青睞,可就是再隱忍再識大體,她依舊是個有脾氣的人,且脾氣一旦上來了,忍也忍不住。

趙彥清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怎的他不管她,就成狼心狗肺了?原想不理會她徑自走開,卻在瞥見她尚掛在眼角的淚珠時又覺得於心不忍,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比自己都要小將近十年吧?他還同她計較什麽?

趙彥清終是服了軟,道:“跟上來。”

憐雁歡暢起來,果然有時候態度就要強硬些才好,可在跟上後,又隱隱覺得不對,跟著他走,豈不是要去映月泮?若在那過夜,她必然就成眾矢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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