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三更

文頃其實真沒想過鎮長會拿真心待自己,兩人對彼此的印象實在太差,聽著對方破天荒地說要幫自己,文頃怎麽著也得把這事弄清楚。他可不想糊裏糊塗地跟這見錢眼開的家夥扯上關係,至少得知道個來龍去脈吧。

於是他說:“鎮長,無功不受祿,您突然待我這麽好,總有個原因吧。”

鎮長看文頃的臉色,覺得有門,於是也不含蓄了,便將那事的起因經過詳詳細細講述了一遍,當然,中途還不忘繪聲繪色地描述他當時的思想鬥爭有多激烈。文頃撿了其中幾個關鍵句子,算是明白了,鎮長這麽做,是因為自己代表著一股群眾基礎,鎮長再怎麽蠢都得為自己以後的日子考慮,也算是開了竅了。

至於最直接的原因,竟然跟那素未謀麵的奇二爺有關。

數日前早上的那一樁鬧劇,文頃以為,那女人該是隨便撒個潑就完事了,沒想她還真告訴她丈夫了,心眼小到這種地步,也算一朵奇葩。

他男人奇二爺既然聲名遠播,那起碼的處世之道總該懂吧,不想竟為了自己這麽個擺不上台麵的小人物費那麽多錢財,死命護著他那無理取鬧的妻子,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同樣是一朵奇葩。

文頃也沒想到,自己當初隨口一說,竟真的為自己找了個後台,雖表麵看上去像個巧合,但細細想來,也是不少前因造成的。如若之前他與鎮長之間沒芥蒂,哪會胡言一通將他拖下水。如今假的成了真的,他想反悔都不行。

“鎮長,您今天敢隻身前來,我已相信你的誠意,隻不過,奇二爺看起來不像是個省油的燈,您確定要這麽做,接管我這個燙手山芋?”

鎮長握著肉拳,擱在桌麵上一點一點地敲著,看起來在細細思量。

文頃看他樣子,心裏終究沒抱什麽希望,鎮長是個愛財怕死的主兒,這事可能終究要黃。

於是他拍拍屁股站起來,準備送客了。

“鎮長……”文頃拖著音調,已經是送客的語氣。

鎮長抬頭看看他,眉頭擠成一折一折的,愣是沒有起來,“文兄弟啊,你先坐下,聽我說,我還沒說完呢。”

文頃心道也好,讓他想個清楚明白,省得以後折騰不休。

鎮長道:“我這人啊,這輩子沒幹過什麽有價值的事,這鎮長的位置,還是使了些手段得來的。我父親母親在世的時候,從沒覺得我將來能有什麽出息,即便是得了鎮長的位置,他們也沒睜眼看過我。”

文頃挑挑眉,心道這鎮長原來還有不為人知的過往。

“我啊,醉生夢死大半輩子了,最喜歡的事就是窩在自己小金庫裏數錢,不過這錢啊,數來數去也就那麽回事,會煩,會膩。我也從來沒敢想自己後半輩子,因為心裏頭沒底,想想都瘮得慌。文兄弟,我雖然沒跟你深交過,但你這個人我覺得有意思,比那奇二爺有意思得多。所以奇二爺和你之間,我選擇了你。”

文頃看著他,隻說:“您的後半輩子,與我又有什麽關係?那奇二爺可比我有錢有勢得多,您要是跟他處好了關係,下半輩子不要太快活?”

“不不,”鎮長立刻擺手,“你不知道,奇二這人,肚子裏的壞水多得很,他如果確定要整死一個人,那人絕對沒活路。所以我得幫你,我要不幫你,這小鎮可沒人罩得了你了。”

文頃聽著,替他倒了冷掉的茶,重新沏了一杯。

鎮長看了看那端過來的茶水杯,臉上的肉立刻笑得一顫一顫,“你這小子啊,識時務,有出息。”

文頃本想著這事要黃了,誰想鎮長那張嘴又把它說活了,看來這回是真心的了,既然對方掏了心窩,他哪有矯情的道理,自然是以禮相待。

鎮長又說:“文兄弟啊,這事我既然決定了,就不會輕易改變,別管之前我們之間有什麽芥蒂,從現在開始,就是兄弟、朋友。”

文頃心裏難免有些激動,雖然現在還摸不清鎮長的真實目的是什麽,但身在異鄉,有個人肯幫襯著,這實在再好不過。他與鎮長搞好關係,以後很多事,做起來都會方便許多。於是也不婆婆媽媽地,直接向鎮長坦白了自己的意思。

鎮長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其實他心裏還存著另外的心思。過不了幾年,他就得隱退了,這小鎮的新主人,他想選個有才有德的,所以好苗子,他得護著。

鎮長走之前,對文頃是千叮嚀萬囑咐,說奇二這人,擅長耍陰招,讓他提防著。文頃道了聲謝,親自將鎮長送下了樓。

鎮長走後,文頃想了許多,鎮長此人到底能不能信任,自己以後的路又到底該往哪走。想著想著,他摸出了脖子上懸掛著的玉佩來,虎形的翠玉,老虎額頭上鑲著一顆血色寶石,正是當日奇岐裝在信封裏的東西,除此之外,信封裏再無其他。

文頃一直不明白,這塊玉佩代表著什麽,沒有任何鐫字刻印,隻是一頭咆哮狀的老虎。文頃始終貼身垂掛,不輕易拿出來示人。

可現在,他心裏有些亂,玉佩可以讓他想起奇岐,他看著看著,錯亂的思維便會慢慢理順。

夜已黑了,豹子方才聚精會神地盯著兩人一舉一動,這會兒開始打盹了。他坐在文頃旁邊,頭一點一點的,盡管手臂努力撐著額頭,但還是抵擋不了侵蝕而來的睡意。

文頃輕輕地拍他,“小白,去睡吧,別等我了。”

豹子揉揉眼,努力拉開眼皮,“不,文頃,我熬得住,我要等你睡下了我再去。”可剛說完這話,他的肚子便咕嚕嚕地叫起來。

文頃笑笑:“餓了?”

豹子揉著肚子,嘟著嘴默默點頭。

“我給你去燒點東西吧。”

豹子的精神立刻上來了,屁顛顛地跟著文頃往廚房跑,卻在下樓的那一刻身形一晃,咚咚咚滾下了樓。

文頃本來走在前麵,忽然瞥見豹子的身影從自己旁邊一滑而下,當場驚呆了,沒有任何停留,趕緊追著豹子的身體跑下樓。

直到滾至樓下,豹子一聲未吭。廳堂裏幽幽的小油燈映襯著他晃悠悠的腦袋,額角明顯紅了。文頃趕緊扶正他的身子,口中直喚:“小白,你沒事吧,小白!”

豹子迷迷瞪瞪睜開眼,嘴裏虛虛應著:“文頃,我沒事。”

“你都滾下來了,知道翻了多少跟鬥嗎,沒事?怎麽可能沒事!”盡管文頃的聲音不大,但方才滾下樓梯的咚咚聲還是驚擾了不少小旅店內的其他住客。

文頃扶著豹子站起來,讓他坐在就近的椅子上,上上下下摸索著,“沒有哪裏摔疼吧?”這要是普通人,從樓上一路滾到樓下,鐵定腦震**了。

豹子還是晃晃悠悠的,“沒事,文頃,就是頭有點暈。”

聽豹子這麽說,文頃心下更急了,好端端的怎麽會從樓上摔下來呢,這種時候,醫館也關門了,不知道敲門會不會有人應。

思前想後,文頃隻好道:“小白你好好坐著,我去擰塊熱毛巾來。”

不想剛離開幾步,便被豹子抓住了手腕,文頃頓住,卻見豹子還是虛著眼睛。隻聽他說:“文頃,親親,”他指指額頭,“親親就沒事了。”

文頃微蹙起眉頭:“小白,別鬧了,趕緊鬆手。”

豹子傾著身子靠過來,撒嬌般地說道:“文頃,我不僅頭暈,而且頭痛。真的,你親親我吧,親親就好了。”

文頃無奈搖搖頭,終究還是捧起了豹子的臉,在他額頭吻了一下。豹子心滿意足地在文頃胸口蹭蹭,摟著文頃的腰眯起了眼睛。文頃要去廚房了,豹子拉著他的手,一步不肯鬆開。

前廳到院子要經過一段過道,天黑了,沒點燈,隻有一簇月光幽幽照在過道口。文頃忖著要做些什麽夜宵,被豹子拉住的手卻忽然一緊,然後那股力道便迫使他定在了原地。文頃有些奇怪,脫口便問:“小白,怎麽了?”

豹子沉默了一會兒,手掌的力道加緊了幾分,忽然開口說:“文頃,我不餓,別吃了,睡吧。”

此時文頃卻沒急著接話,而是轉過身,打量著豹子在黑暗中的輪廓。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方才豹子的語氣似乎有些生硬。

“你剛才,肚子不是還叫了嗎,真不想吃了?”

豹子嗯了一聲,毫無預兆地拉著文頃的手就往回走。文頃在後麵亦步亦趨,總覺得有些奇怪。

來到前廳,豹子悶著頭一個勁把文頃往樓梯上推,隻說:“你上去吧,我去打水。”

文頃連踏幾層台階,在豹子脫力的一刻收住腳步,回身站在樓梯上,看著豹子直挺的脊背,冷不丁叫道:“白霄。”

豹子身形明顯一滯,然很快,他又掩藏過去,稍顯結巴地說道:“我、我去打水。”便立刻沒入黑暗。

文頃就這樣倚在樓梯口,半晌沒有出聲,思前想後,腦子裏隻晃過一句話:豹子恢複記憶了。

這個結論沒有令他多麽開心,他抬步上樓的時候,步子反倒有些沉重。他打開門坐在**,一係列動作有些木然。如若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那麽方才豹子因腦袋昏沉從樓上摔下去,應該就是記憶複蘇的征兆。

文頃捶了捶胸,總覺得心口有些悶。

沒一會兒豹子便進來了,他的動作很快。他拎著木桶,步伐極紮實地走過來,桶裏的水幾乎沒有一絲晃動。文頃想要站起來端木盆,卻立刻被他製止,“我來就好,你坐著。”

文頃不做聲響,坐回床沿,靜靜地看著他動作。

豹子不說話,隻是悶著頭忙碌著。這下,文頃是真正肯定心中的想法了。

豹子先是伺候擦臉,文頃沒有推卻;可後來連洗腳都要幫忙,文頃就有些吃不消了。他這輩子還從沒有過這種待遇,豹子這麽體貼,反倒讓他發慌。

他不得不手忙腳亂地阻止著,“我自己來吧。”

豹子把洗腳布攥在手裏,終於舍得抬起頭來了,清亮的眼睛不再透著一絲傻氣和稚氣,他是真的恢複記憶了。也就是在這愣神的空當,豹子很利落地脫了文頃的鞋襪,雙腳立刻被浸泡進溫水裏。

雙腳被溫水包裹的瞬間,文頃覺得舒適極了,以至於他放棄了掙紮,任由豹子粗糙的手掌摩擦著他的腳麵。

文頃忡怔地看著他細致地動作著,失憶時的豹子從來不會想到要為他洗一次腳,但這可能也意味著,這是最後一個聚在一起的晚上,所以給予了特別的待遇。

“是不是明天要走了?”文頃脫口問。

豹子低著頭,手卻沒有停下,他知道文頃已經看出來了。他說:“我沒想過要走,隻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

“所以,你就替我洗腳?”

豹子不說話了。

文頃有點想摸他的頭,不過忍住了。他心頭透著濃烈的歡喜,忖著,白霄可能隻是從一隻愛撒嬌的豹子,變成了一隻不善表達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