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文頃一直靜坐至天明。豹子雖然爆發之後又沉睡過去,但這並不代表一切將隨著一個夢消弭而去。文頃其實已經意料到發生了什麽事,豹子突如其來的話語,明顯昭示著一些即將揭開的真相。

他整夜都在思考一個問題,醒過來後怎麽辦,該以何種麵目麵對豹子,是該對他撒一個善意的謊言,還是說,承認自己並不是奇穆本身的靈魂,隻是一個半路寄宿過來的替代品。

如此想著想著,天就亮了。文頃臉上添上了兩抹黑眼圈,今天豹子起來的有些晚,他沒繼續等待下去,按照平日裏的安排下去燒早飯,準備出攤的材料。

今日小老板起得也很早,見著文頃便阻止了他準備出攤的行為,神秘兮兮道:“待會兒跟我去見個人,我早些日子便約好了。”

文頃也挺奇怪的,問老板是什麽人,對方卻賣了個關子,說見了便知。

那天文頃走得急,走的時候豹子還在睡,豹子從來不賴床,今次有些反常了。他沒去叫醒,將燒好的白米粥放在了房間桌子上,順便擺上了一些醃製的鹹菜。想著即便他起晚了,也不至於餓肚子。

小老板瞧著給他豎大拇指,說即便是他妻子,也不見得這麽勤快過,真是豔羨死了。

文頃哪會告訴他,這種事是有價值才會去做的,至於價值為何意,那就另當別論了。

小老板帶文頃去見的人,正是為旅店做裝修的瓦匠頭子。他沒想到小老板這般積極,竟在他不在的時候安排好了不少事,為他減輕了不少麻煩。

小老板稍微引薦了一番之後,便對文頃說:“這瓦匠頭子以前為鎮上不少飯館做過工,經驗絕對豐富,而且他認識這個行業裏不少人,人脈也廣,隻要設定好了方案,你就全權交給他負責就好,他什麽事都會幫你辦妥。”

文頃先把豹子的事擱在了一邊,認真談起裝修的事來。

瓦匠頭子腦子很活絡,談論起來滔滔不絕,文頃坐在他對麵,要時時刻刻躲避著他的口水。

他們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時間,臨近中午的時候,終於把裝修方案確定了,可是卻在價格上扭扭捏捏,難以談攏。

小老板比出五個手指,示意自己願意出的數僅有這些。小老板畢竟是個精明的商人,不可能真一股腦地往裏投錢,他要是這麽做了,不是讓文頃撿了個大便宜嗎?

對於這點,文頃心裏也有數,無奸不商,這道理可是爛熟於心了。在價錢方麵,他儼然有些躊躇,雖然這幾個月掙了不少錢,但他不可能都貢獻出來,他要防著意外的情況。再說,身邊還有一些錢是屬於豹子的,他更加不可能拿出來。

於是三人在價格方麵遲遲達不成一致。

瓦匠頭子捏了捏兩撇小胡子,說:“文兄弟,我跟布姚哥是認識了幾十年的老兄弟了,他肯帶你來見我,說明你在他心裏的地位不輕。我是個明事理的人,斷不會坑熟人。你就放心大膽地出錢,我保準幫你辦得妥妥當當。”

文頃在人類世界活了二十來年,雖說不上混得多好,但也不會隨隨便便被這麽幾句好話給糊弄過去。在人類世界,有種說法叫“殺熟”,就是指那些看起來待你如父母,卻在噓寒問暖中溫柔地宰你一刀的人,你卻傻傻不知,給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當然文頃不能肯定小老板就是這麽個人,畢竟平日裏,對方還是挺照顧自己的。隻是開店這件事非同小可,誰出錢,出多少錢,還真不能隨隨便便就答應。小老板畢竟擁有旅店地皮的永久使用權,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就像一個臨時工,隨時隨地都能走,倘若為了什麽事真一走了之,那自己當初投資的錢就都成了泡影。這樣一想,小老板就撿了個大便宜。

文頃與小老板各有各的思量,這事就這麽僵著。後來文頃覺得這麽僵持下去實在不妥,他便提出了一個要求,簽署裝修協議,當然在獸人世界沒有協議的說法,文頃盡量解釋成契約。

這下換瓦匠頭子犯難了。他做這行當這麽多年了,還從來沒有人跟他說裝修前要簽署契約的,眼下從一個毛頭小子口裏說出來,他自然是不肯依了,眼睛直往小老板那邊瞟。

小老板能不明白瓦匠頭子的意思嗎,這契約一說他也是頭次聽說,要怎麽寫怎麽簽,心底都沒底。若是他倆答應了,文兄弟自己擬出一些條條文文,都是為他自個兒考慮的,那他們不就吃虧了?

小老板蹙起眉頭,他真不喜歡這麽精明的人。

文頃看出小老板神色,看了看外頭天色,起身道:“這事其實不急,你們二位可以好好商量一下我的建議,至於錢,我隻出這個數。”文頃比了三個手指,多一個子都不行。

說到底,文頃也不著急開實體店,如果環境不允許,他完全可以無限期延後。

瓦匠頭子見文頃要走了,趕緊給小老板使眼色,小老板心一橫,握了握拳正要挽留文頃。不想這個時候,門口突然出現一個人來,這人身影呈現的時候,連文頃自己都覺得驚訝。

文頃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喊出了那句:“小白?”他總不能叫白霄吧,雖然眼前這人出現的時機,也不知道到底適不適當。

男人走進來,麵色以及慣常表情早已和原來的豹子,不,該說是失憶時的豹子相去甚遠。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找到這裏的,連文頃自己都一頭霧水。

豹子就這麽堂而皇之走進來,伸手拉過文頃的手臂,使他轉了個身,然後依著原來坐過的位置,兩人一塊坐了下來。

瓦匠頭子正詫異怎麽回事,小老板也看著有點不對頭,這會兒瓦匠頭子的女人跌跌撞撞跑進來,指著豹子就說:“我、我攔不住他。”明顯上氣不接下氣。

豹子挨著文頃一起坐下,半晌開口道:“鼻子不靈光了,找你竟然花了不少時間。”

文頃心中一愣,這說話語氣,已經很明顯地在昭示著什麽。

這話剛說完,下一刻豹子便把手搭在文頃肩上,目不斜視對著眼前二人,隻說:“錢不是問題,但是要求得按照文頃說的來,契約一定要立,白紙黑字,什麽都不能少,否則我們就退出這場交易。”

豹子陡然轉變的說話語氣讓小老板身體一僵。這麽多月來,他可是看著這孩子犯傻發愣的,他哪時有這麽清醒的頭腦,而且感覺說起來話也相當有氣勢。小老板不由努力瞅著對麵才出現的男人,似乎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答案和結果來。

豹子臉上沒什麽表情,或者說他從進來到坐下,都保持著同一種表情。他沒笑,也沒怒,除了說話帶起的麵部肌肉波動,他幾乎在沒其他變化。

其實最震驚的,莫過於文頃了。他所想到的都發生了,甚至來不及想的也發生了。他現在腦中混亂無比,他真想地上馬上裂開一條縫,讓他能借勢逃走,擺脫這連他自己都覺得無法掌控的局麵。

豹子將搭在文頃肩膀上的手放在,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瓦匠頭子又要發話了,這會兒豹子卻側過臉道:“今早你燒得粥很好喝,鹹菜也很入味,謝謝。”弄得瓦匠頭子尷尬不已。

小老板的腿從桌底下伸過來,默默踢了文頃一腳,文頃才如夢初醒般渾身一抖,然後強壓下內心的百般滋味,問道:“小白,你來這裏做什麽?還有你剛才說的,什麽意思?”文頃此刻隻有裝無知了。

也不知豹子有沒有看出文頃的窘迫,解釋道:“我是想告訴你,錢的問題你不用擔心,完全由我來負責,其他事情你想怎麽談就怎麽談。”

豹子的意思文頃能不知道嗎,他剛才明顯是沒話找話,他心裏緊張,完全是被小老板踢了一腳後的本能反應。

文頃正不知道要怎麽說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裝出一副“啊,小白你恢複記憶啦”的驚詫模樣。

這個時候小老板很適時地咳了幾聲,終於為著尷尬的局麵尋得了一點解決的契機。他說:“文兄弟剛才說得對,開店這事急不得,咱們今天就先談到這裏,大家先回去思考思考,過幾天再談談,可好?”

豹子就像是半路殺出的程咬金,誰都沒心思繼續談下去。

文頃聽著,趕緊接道:“也好,現在是吃飯的時間了,大家都餓了,一餓腦子就不清楚,還是改天再商議吧。”

豹子在一旁沒有多說什麽,緊跟著文頃走了出去。

雖然已值正午,但空氣裏卻透著絲絲涼意,似乎是到了獸人世界的秋季了。

文頃深深吸了口氣,灌入鼻腔的氣息讓他整個人都冷靜下來。

豹子站在他身邊,不作聲響,看著他仰起頭,慢慢閉上眼,微弱地聳動肩膀,直到整個呼吸過程完結。

“我曾經說過,我要買下整個小鎮送你,我現在就可以兌現承諾,如果你不介意,生意也別談了,在旅館裏休息一兩天,我把鎮長的位置弄來送給你。”

豹子麵無表情地在文頃耳邊敘述著一件狀似非常普通的事。文頃簡直要一口血吐出來,“不不,我快跟不上你的思維了,你慢點,有件事我必須現在弄清楚……”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

在人流穿梭的街道上,豹子靜靜看著文頃,眼裏的色彩比平時更為深邃。盡管他的臉上仍然沒有過多的表情,但那種目不轉睛的注視卻顯示著他隱藏在內裏的某些情緒。

“你恢複了……是麽?”文頃沒有連貫地說出這句話,心裏總是有些抵觸。潛意識裏,他其實不希望豹子清醒過來,他有著連自己不敢麵對的自私一麵。

豹子默默點了點頭,沒有說多餘的話。他忍不住伸出手來,本來想摸摸文頃的頭發,卻發現,這個動作以前文頃經常對自己使用過,帶著某種寵溺與遷就。於是豹子想想還是算了,他的手最終落到了文頃的肩膀上,說道:“真沒想到,你都這麽大了,我初次認識你的時候,你連話都不會說,隻會對我吐泡泡。”

文頃有些心虛地撇過臉去,“那時……我……”

“那時你肯定不記得我,不過也算有緣,我受你父親的恩情,如今又遇到了他的兒子,也算老天爺眷顧我,否則我這輩子都要過得渾渾噩噩了。”

豹子話語流利,與以往的樣子有著天壤之別,文頃一瞬間有些不適應。

文頃想,那時我何止不記得你,那時的我根本不是現在的我,你當初遇見的奇刃的兒子,也早已不在這具軀體裏了。文頃忖著,還是別把這件事告訴豹子了,這事對他來說,或許是個天大的刺激。

“那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

文頃道:“回去吧,回去再說。”

豹子看著走在前頭的背影,喃喃道:“奇刃,你的兒子可一點都不像你。”

……

文頃像往常一樣做飯,炒一些豹子喜歡吃的菜,不過他今天儼然心不在焉,以至於燒出來的菜色有那麽點焉。

豹子依舊跟著文頃來到了廚房,隻是動作稍稍遲緩了些。文頃察覺得出,他沒有以前那麽積極,畢竟是恢複了記憶,有了本身的意誌,不可能整天圍著自己轉了。

“是不是我恢複記憶了,你心情不好?”豹子冷不丁問道。他拿起筷子,光明正大夾了口菜,往嘴裏塞。

文頃拿抹布擦了擦手,“你比我想象得要冷靜,我以為你肯定不敢麵對以前被我照顧時的樣子,傻裏傻氣的。現在的你,看起來很精明。”

豹子將筷子擱在菜盤上,“其實我有很多話要說,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說到以前的我,其實我也挺喜歡的,無憂無慮的,腦子裏隻有你一個人。”豹子說著,抬眼看向文頃,後者被看得一愣,倏地轉過臉去。

“有個問題我很好奇,能問你嗎?”豹子將手擱在灶台上,看著文頃忙碌著。

文頃手心滲汗,他似乎有預感豹子要問什麽。

豹子見文頃不回答,隻當他是默認了,便說道:“你明明有名字,奇穆,多好聽,為什麽要叫文頃?”

果然,文頃心中糾結,到底要不要說。他悶著頭切菜,腦中一片亂麻。他告訴自己要冷靜,必須冷靜,然後想方法搪塞過去,這個問題他要是真老老實實回答了,以後可沒好日子過了。

就在他沉思的片刻,一隻手不重不輕地搭上了他的肩,豹子的聲音響起:“你看起來有些緊張,如果不想回答,就別回答了,我沒有逼你的意思。”

文頃手中動作一滯,“你看得出來我緊張,我可沒有緊張。”然後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

豹子搭在文頃肩上的手有那麽一瞬間收緊,“我感覺得出來。”

“是嗎?”文頃隻覺得好險,他悶著頭趕緊切菜。

豹子的手離開了,他朝灶膛裏看了看,直接坐進去添起了柴火。

文頃燒菜的整個過程,他一直在做一個對他來說極其重要的決定,從今往後,人類社會的文頃徹底死去,他決心扮演好奇穆的角色。既然這具身體已經屬於他,那麽與這身體有關的一切也將屬於他。

至於那個原來的靈魂,管他去了哪裏,說不準他和自己轉換了時空,代替人類世界的自己活了下去,所以自己沒必要愧疚,這一切都是公平的。

吃飯的時候,豹子一反常態地老是看著文頃,後者被他看得心裏發毛,終於忍不住道:“有什麽好看的,都看了幾個月了。”

豹子卻搖搖頭,“以前是失憶時的我,現在我恢複記憶了,眼光也不一樣了。”賣菜的凱迪教了他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可不會因為記憶恢複了而忘卻。

文頃笑笑:“那你倒是說說,有哪裏不同了?”

“很多地方……”豹子仍舊上下打量他,“隻是我不知道,你對我是不是也所改觀?”

文頃拿筷子指指桌麵:“吃飯吧,別想東想西的。”

豹子卻沒有依從文頃的意思,“如今我性格巨變,你就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文頃忖了忖,說道:“我是有話要對你說,你的記憶恢複得很突然,之前一點預兆都沒有,今天在我談生意的時候出現,簡直嚇了我一跳。”

“我覺得,這應該和玉佩有關。”豹子將脖間玉佩拿出來,“這是奇刃,你的父親貼身佩戴的東西。說起來,那個男人貼身佩戴的東西真不多,一件就是這玉佩,另一件,則是他的刀。那兩樣東西從不離身。”

“難道是玉佩喚醒了你的記憶?”文頃覺得不可思議。

豹子點點頭:“我想應該是的。那日你無意中讓我見到了玉佩,我當晚便做了夢,直接夢到了奇刃,小時候被他救過的場麵一點一滴地全都冒出來了。後來你把玉佩轉戴到我身上,我又連續做了兩日的夢。”

“如此說來,你和我父親,淵源頗深?”

見文頃問得如此鄭重其事,豹子突然笑出來:“你知道嗎,小時候,奇刃老是把你托給我照顧,我還替你把過尿。奇刃雖然自稱是你父親,可是他是個地道的懶鬼,喂你吃東西,替你洗尿布等等一切事情,都是我在做,好像我就是你的奶媽。有一次我化身成獸,把你綁在背上一路飛奔,你的尿布沒裹緊,你又突然尿出來,尿水就在本空中噴灑出來……”

文頃聽著也笑起來,雖然他知道,豹子說的根本不是自己。

“想聽聽你父親的事嗎?”豹子忽然沉下臉來,笑容被他很快收斂去。

“你說說看。”

“文頃,其實你改了名,也有好處。做奇刃的兒子,不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他生命中有很多女人,光是我和他呆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就見過不少女人上門跟他討情債,那時我的任務,就是保護你不被那些找上門的女人弄死,這是一件累人的活。”

說實在話,文頃從來不知道這具身體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雖偶爾聽奇岐提起,那也是隻言片語,除卻那些隻言片語,就剩那些夢了。夢境讓文頃覺得,他的父親應是個了不得的人,沒想到從豹子口中說出來的,竟有這樣的雲泥之別。

“奇刃很會討女人的歡心,不過在我看來,他是個很無趣的人,連到給你取名字,他都相當隨便,竟然在和別的獸類打架的時候隨便取了一個。不過我依然感謝他,如果沒有他,也沒有今天的我。”

豹子越說越消沉,文頃打斷道:“吃飯吧,別說了,也別想了。”

豹子卻道:“我講了這麽多,你的反應卻是意外的平靜。”

文頃說:“可能是因為從小沒和他在一起生活過,所以感情不深。”其實文頃是騙人的,他們當然在一起生活過,不然自己就不會做那些夢了,但他實在記不得了,便隻當這一切都不曾發生好了。

豹子看著文頃,這次的注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認真。

強烈的目光讓文頃不適應,他說:“別看了,趕緊吃吧,不然要涼了。”

豹子很快低下頭,那筷子在碗裏鼓搗一陣,說道:“文頃,我猜得出你以前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現在背井離鄉,孤單一人,不過你還有我,我不打算回白豹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