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促成陳遠鳴到訪的,其實不是飛燕在香港電影圈裏的風頭,也不是Vcd業可以預期的輝煌前景,而是非常非常簡單的一個小手段。陳遠鳴通過中介渠道在新界淺水灣購買了一棟價值300萬美元的豪宅,房子的主人正好跟那位傳奇老人關係不錯,經常一起喝茶聊天。

此時正值九七回歸前香港移民潮的最後一波熱潮,淺水灣的豪宅區有不少住戶都轉移了資產,移民海外。這家劉姓富商就是其一,要去的正好就是美國,能把房子直接套現為美元,價格還相當稱心,他當然喜不自勝。在聽說接手的新主人很想認識一下香港影業無冕之王後,就笑嗬嗬的幫忙去牽線了。

由於確實住的近,又有老友從中周旋,最終邵爵士應下了會麵,時間就定在周末下午。

坐在新買的路虎敞篷裏,陳遠鳴照舊帶著墨鏡,看向窗外的美景。淺水灣風光獨好,別墅區都是依山而建,居高臨下看去,一路上除了綠樹隱映就是碧海藍天,分外讓人心曠神怡。隻是景色雖美,耳邊卻有些聒噪。

“老大,你出手未免也太闊綽了吧?2千萬港幣就為了見人一麵,難道就沒啥更便宜的方法了嗎?”

一頭飄逸的中分都快被吹成了草窩,費安恒按著自己的腦門,不死心的問道。

這人其實是個地道的天津人,平時雖然看起來一副正經精英相,骨子裏卻是個話嘮,估計是天性使然,也就順勢學會了5種以上方言,正好被拖來香港宣傳。費安恒畢業於中國傳媒大學,算是目前國內頂尖的專業公關人才,招人時還花了不少功夫,對於本職工作也夠稱職,就是私下相處時廢話太多。

陳遠鳴也懶得跟他磨嘴皮子,輕聲哼出個鼻音。

“不過現在找他還幹嘛啊?”看到自家老大帶理不理,費安恒也不惱,在一邊自言自語解悶。“上次開招待會時邵氏壓根就沒去人,邵爵士早就從電影這個坑裏跳出去了,找他還不如再去跟嘉禾拉拉關係,這都啥年月了,難道你還指望邵氏兄弟複活嗎?”

在香港,提起邵氏兄弟,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以說正是邵氏為香港電影的繁榮打下了穩固的根基,營造了號稱“東方好萊塢”的影視帝國。黃梅調、新派武俠基本都是由邵氏發軔,也塑造了一批堪稱經典的佳作。邵氏出品,必屬佳作可以說是發燒友們盛傳的金句。

不過費安恒說的也沒錯,自從嘉禾電影興起,香港院線進入火並年代後,邵氏當家人就開始收攏手頭的電影帝國,轉戰香港無線電視台(tVb),直到80年代中期完成了從電影到電視的華麗轉身。然而在關閉邵氏電影後,曾經的佳作也統統被封存了起來,沒有錄像發售,也沒有電視轉播,當年癡狂於電影的邵爵士就像個最為狠心的地主一樣,把這些珍貴的影片鎖在了自己的庫房內,不再挖掘它們的剩餘價值。

因此在如今的大陸,迷戀83版《射雕英雄傳》的大有人在,經曆過《霍元甲》播放時萬人空巷盛景的也比比皆是,但是邵氏電影?對不住,聽說的人太少,估計還都是錄像廳裏看風月片得來的印象,在大眾心目中,邵氏那些佳作估計還不如逸夫樓出名。

所以會走這一步,確實讓人有點摸不找頭腦,至少在林學文編的腳本裏,沒找到這一出啊。

“既然山不來就我,那我去就山吧。”汽車行駛的速度似乎減慢了點,陳遠鳴卻沒有移回視線,隻是淡淡說道,“比起嘉禾,我還是更看好邵氏。”

費安恒摸了摸下巴,“老實說如果83版射雕能出個Vcd,我倒是挺有興趣買一套回家收藏呢,老大,從這上麵下手行嗎?”

“乖乖做你的翻譯,別瞎搞。”

早就習慣了陳遠鳴有話留半句的做派,費安恒也不在意,悠哉的靠回了座椅上,其實他又何嚐不想見見那位傳奇老人呢?機會難得,就去混個臉熟好了!

由於距離不遠,隻開了大概十幾分鍾,一行人就來到了邵氏的山頂豪宅。比起自己買的400平米的獨棟別墅,邵氏擁有的是一座實打實的莊園,占地足有幾千平米,雖然還比不上清水灣邵氏基地的排場,但是在淺水灣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了。

在保鏢的帶領下,幾人沿著小道向庭院深處走去,如今已經快到臨近10月,香港的體溫仍舊偏高,然而在這個半山別墅裏,有的是一派地道的蘇州風光,整個院落都是中式結構,小橋流水、亭台掩映,把園中有畫的精巧做到了極致,穿過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一間小小的涼棚出現在眼前。

當看清楚涼棚裏安坐的人物時,就連一貫心態良好的費安恒都不由收斂了氣息,擺出一副最為謙恭的姿態,唯有陳遠鳴依舊神態自若,穩步走了上去。

“六叔好。”

有禮卻不謙卑,站在那位老人麵前,陳遠鳴微微躬身行禮,做足了晚輩禮儀。

麵前的老者坐在躺椅裏,一身休閑打扮,午後柔和的日光從涼棚頂間的藤蔓中灑下,燥熱盡消,隻剩涼風習習,暖陽一片。像是被這怡人的天氣影響,老者的眼皮微微低垂,看似有幾分困倦,低低唔了一聲。

“好年輕。少年仔,那邊坐。”

純正的粵語,聲音也不大,帶著一絲漫不經心。陳遠鳴微微一笑,在旁邊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下。

“第一次來香港嗎?”

“是的。”

“香港如何,好玩嗎?”

“彈丸之地,卻做出了十分精彩,很有趣。”

這話鉤的老者唇角一挑,卻沒有接過話茬,隻是繼續淡淡問道。“聽說你是從安徽來的?”

陳遠鳴這次微微搖了搖頭,“公司開在安徽,我之前待的卻不是那裏。一直在走南闖北,下過珠海,上過北京,也跑了不少地方。”

“哦?”老者似乎終於提起了點精神,端起手邊的參茶輕輕抿了一口,“年紀輕輕,就要多出門闖**,少年仔好誌氣。隻是那些地方,現在比香港如何?”

“不能比。”陳遠鳴的聲音裏帶出了幾分鄭重,“一者初生,一者垂暮。”

聽到這話,一直恪盡翻譯本職的費安恒就是一滯,正想怎麽翻才不至失禮時,老者揮了揮手,“我能聽懂,不用翻譯。”

陳遠鳴也笑了,“六叔的粵語我也能聽懂,隻是不會說。”

老者這次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國音幼時隻聽上麵吵吵,沒來得及學,後來年長,事業都在香港,學了白話,莫說是國音,連鄉音都忘得七八。”

這說的是一場公案,民國時期在“國語”上發生過一次南北之爭,就“京音”、“國音”,去尖去入之類發音問題展開過長達10年的爭辯,最終在1921年定下國語基調,然而邵爵士自幼長在上海,接受的也是英式教育,1926年就下南洋闖**,自然不可能經曆當時的民國教育,如今能聽懂普通話,肯定也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陳遠鳴卻隻是點了點頭,“京吳粵閩本就是一體同源,即便發音不同,書寫也是能通的。多聽多說,自然也就會了。”

沒有誇讚,沒有順勢的感慨,反而這樣作答,老者移過了視線,認真的看了眼前的少年片刻,輕輕一笑,“少年人,就該有這樣的銳意。”

坐在一邊的費安恒嘴角抽了抽,差點沒苦笑出來。他認識陳遠鳴也有幾個月了,最大的感觸就是這小子表裏不一,也不知道心眼是怎麽長的,除了老成持重就是故弄玄虛,一點也沒年輕人的模樣,現在反而有人讚他銳意?隻是坐在旁邊,看著麵前一邊鶴發雞皮、蓬頭曆齒,另一邊則風華正茂、青春四溢,他突然也生出了一絲感慨,這又何嚐不是“一者初生,一者垂暮”呢……

然而現場沒有人在乎他的想法,這一老一少聊的很慢,話題也無甚目的,似乎隻是閑話家常,繞來繞去,不知何時提到了過往。

“那時家貧,十戶鄰人才有一台電視,每到夜間都齊聚一處,就為了看一眼靖哥哥、蓉妹妹。”

聽陳遠鳴這麽說,老者笑了笑,“可惜第三部未能上映。”

陳遠鳴也笑了,“不過我還是看了,大陸流行錄像廳,二三十尺的屋子,能塞進30多人,通宵達旦放映,門票隻收10塊。在那裏播過不少片子呢,除了連續劇集,還有風月豔、情,都是時下熱片。”

聽到這個,老者卻沒有作答,隻是又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陳遠鳴唇邊露出了一絲苦笑,“六叔莫嫌棄這錄像廳買賣,大陸可謂每縣每市皆有三廳,人們生活貧瘠,缺乏娛樂,自然就要給自己找些樂子。這中國有多大,靠租賃錄像帶發家的可不止一家兩家。”

“所以你才想做Vcd買賣?”老者終於放下了茶杯,臉上的表情抹了個一幹二淨。“還為它砸下那麽大的手筆?”

所謂手筆,是指飛燕此廠,又何嚐不是指淺水灣那棟豪宅。陳遠鳴微微一哂,“是也不是。如果隻是想做買賣,方法多得是,也不一定要花這麽大力氣,費這麽多功夫。隻是心有所念,想做一個正正經經的民族企業。”

“民族企業?”老者嘴角微挑,卻說不出是嘲諷還是感慨。

陳遠鳴卻十分鄭重的點了點頭,“就像六叔您的電影,拍給華人看,才能在華人心中留下印痕。若是真的隻為賺錢,想來還有其他辦法。如今中國正值新一輪的大革新,我寧願多花點時間,一步一步慢慢走,也不想它跌入一輪盲目為錢的漩渦。娛樂必不可少,隻是該走正道,盜買盜賣來得是快錢,卻髒了人手,也汙了人心。”

老者半天未曾接茬,他曆經幾十年磨礪,早就老於世故,什麽是真話,什麽是假話,打耳一聽就能分出。但是麵前這個少年卻很奇怪,一個3、40歲的中年人說出這番話不足為奇,他卻明明隻是個少年。

麵對老者的沉默,陳遠鳴並未氣餒,“如今跟幾年前也不一樣了,離開北京時我曾托朋友幫忙疏通李翰祥先生的事情,上麵確實已經有了些鬆動。現在香港回歸在即,也不是當初港九自由會盛行的時節。大陸那片熱土總有一天會重新開放,那可不像香港這一千多公裏,擠下5、6條院線就能撐爆的市場,那將是幾億觀眾、幾百萬平方公裏的大市場。如今光碟就是先頭,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有一杆正旗立在港島之上。”

頓了頓,陳遠鳴微微一笑,“而且老實說,在大陸射雕英雄傳可比逸夫樓有名多了。”

老者一愣,不由露出幾分笑容,“沽名釣譽,有逸夫樓就足夠了。”

陳遠鳴搖了搖頭,“逸夫樓是利國利民的大業,又豈是那群宵小能夠體會的。隻是您的百年基業都由邵氏兄弟而來,何不讓它在那片華人故土上重現異彩?不是通過錄像廳,不是通過內參放映,而是正大光明的走進千家萬戶。”

過了良久,老者終於輕輕搖了搖頭,“老了,有時就會太多顧慮,太多懷念。有些事情就交給你們年輕人去談吧,不過是枯骨一把,倒是可以聊作旗柄,為你們壓壓陣腳。”

陳遠鳴雙眼頓時一亮,直接站起身啦,向那位老者鞠了一躬,“謝謝六叔!”

“哪裏的話。”那人風輕雲淡的揮了揮手,“沒有一擲千金,也換不得褒姒一笑。”

眼見著鶴發老人把自己比作絕色美女,陳遠鳴也不由挑起了嘴角,“做不得周幽,也可以當當明皇嘛。”

雖然是一個意思,卻換了個調調,老者也不由哈哈一笑,伸手輕輕拍了拍陳遠鳴的胳膊,“少年人,你很好。有空多來陪陪老人家聊聊天,鄰裏鄰居,要常來常往才好。”

麵對這樣的邀請,哪還有不好,陳遠鳴欣然應答,又跟老者閑聊了半晌,才告辭打道回府。一出莊園大門,憋了一下午的費安恒終於忍不住了,脫口就問道,“你們這一下午打的是什麽機鋒?我怎麽似懂非懂呢……”

陳遠鳴輕笑了一聲,“看起來是文化,寫到紙麵上卻是政治。兩岸三地太多糾葛在裏麵,牽累了一大幫人啊。所以邵氏才必須拉攏,沒人能跟邵爵士一樣在內地投入那麽大的手筆,誰的都可能難進,偏偏他的不會。”

這手筆說得自然就是逸夫樓了。從1985年開始,邵爵士年年都在內地投入一億港元資助教育,獲得的美譽可不止一二。然而港人卻對於這件事始終褒貶不一,時間太巧,不少人都言傳邵爵士是在向紅色政權示好,甚至不少大陸人也這麽認為。

費安恒撓了撓頭發,“可是就算好進,邵氏兄弟在香港也風光不再了啊,那些經典影片哪部不是2、30年前的東西,光是時代就差著一節呢。”

“經典永不會過時。”陳遠鳴卻搖了搖頭,“現在國人的審美也不到真正開化的時節,邵氏不早不晚,是正好的過渡。而且如今邵氏威名尚在,跟港島卻沒有利益糾葛了,用來豎旗再好不過,爵士他一點就通,也願幫我們一把,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太特麽複雜。”費安恒歎了口氣,“管他呢,你能談成就好,隻是下來怎麽辦呢?”

“我們這些大佬商定了,下來自然就該你們跑斷腿了嘛。”解決了心頭大礙,陳遠鳴的語氣也不由輕鬆了下來。“一騎紅塵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費安恒嘴角一歪,好嘛,這兩位一個是明皇,一個是貴妃,親親我我好不膩歪,自己卻淪為驛使,風裏雨裏滿世界跑。不過……嘿嘿冷笑兩聲,費安恒伸手一扶車窗,直接跳進了車裏,“行嘞,您就瞧好吧!”

幾天後,從tVb內部傳出消息,無線台跟飛燕達成協議,建立自己的Vcd生產線,專門出產影碟,內容包括熱門連續劇和精彩綜藝節目,同時邵氏兄弟宣布授權8部影片,在內地發行Vcd,分別是《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傾國傾城》、《大醉俠》、《獨臂刀》、《金玉良緣紅樓夢》、《少林三十六房》和《新七十二家房客》,可以說一舉囊括了邵氏曆年經典,並且打破邵氏不出衍生品的慣例。

此消息一出,港島震驚。

(本章完啦!)

作者有話要說:

撓頭,這章裏隱語似乎有些多,不知該怎麽加注,窩就在這裏說說吧。

關於李翰祥,本來是邵氏旗下黃梅調宗師,後來去大陸發展,不小心在80年代末卷入兩岸政治糾紛,被大陸封殺。1996年解封,再次到大陸拍攝《火燒阿房宮》時心髒病突發仙遊而去。上麵說的《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傾國傾城》、《金玉良緣紅樓夢》都是他的作品。

港九自由會,全稱是港九電影戲劇事業自由總會,屬於香港右派聯盟,當時想進入台灣發展,必須加入港九,50年代後大陸封鎖了電影引進,為了擴大市場,很多香港電影公司都加入了港九,邵氏也不例外,所以邵氏兄弟在早些年也從未在大陸上映過作品。不過香港回歸確定後,港九慢慢崩潰,邵氏也退出了電影圈,邵爵士此後開始捐贈大陸教育事業,更是讓無線台進入了內陸。一直到兩岸關係緩和後,這種意識形態問題才慢慢化作昨日雲煙。

簡單來說,那個時代不是想引進什麽片子就能引進的,還是有各種顧慮,因而邵氏的重回也能成為一種力量和輿論向導吧……撓頭,當然這都是窩的臆測,可能還是有些想當然了,大家姑且一看就好=w=

今天夠粗長吧……實在是腰痛的夠嗆,坐都坐不住,所以更新晚了很多……嚶嚶嚶這把老骨頭真的不行了,不能再拚命了qaq

嗯,總之希望大家能看滴開心,窩爬去休養了,爭取明天也能按時更新吧qaq

還有,文案改了哦……捂臉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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