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除夕夜,L市終於下了今冬第一場雪。足有一尺深的大雪掩蓋了整個城市,讓孩子們過了個充滿狂喜的新年,然而幾天後開始雪化時,喜悅就成了折磨。這年頭水泥路麵覆蓋率太低,下水設施也不夠完善,積雪變成了流淌的小溪,大街小巷簡直像一片泥澤,讓穿著新衣走親訪友的人們苦不堪言。

隨著雪化,市內的氣溫也降了好幾度,街邊幾個賣年貨的攤販都凍得抖抖索索,初五後串親戚的高峰期已經過去了,如今他們的生意也開始下滑,隻能擺在百貨商場門前擠點人氣,這天還沒怎麽開張,就看見兩個少年搬著一張小桌走到了馬路邊,支起攤兒來。

幹淨的紅布鋪滿桌麵,大大的招貼釘在樹幹上,五顏六色的紡織品堆在一起。幾個識字的攤販滿心好奇繞到了小攤前,仔細端詳著招貼紙上的毛筆字,隻見上麵寫著“純羊毛保暖學習手套”幾個大字。

“手套還有學習不學習之分?”一人疑惑的嘟囔了句,看向桌上的手套。隻見不大的一塊桌麵上,擺著7、8雙毛線手套,不像平常帶的連指厚手套,而是分出五指,指尖留空,斷在第一個指關節處,跟半成品似得。顏色花樣倒是很可愛,軟軟柔柔擺在一起,很是招人。

“那當然了。”一個清亮的聲音回道,隻見攤前個頭稍矮的那個少年笑眯眯的迎了上來,“學習就得寫字做作業,大冬天手都凍僵了怎麽寫?這些都是從上海那邊進來的高檔學習手套呢,戴上後寫字可方便了。”

說著他舉起了自己的右手,一隻咖啡色的手套正帶著手上,靈巧的指尖轉著一根長長的圓珠筆,耍了幾圈後他捏緊筆刷刷寫下一行字,字跡勻稱清俊,相當的好看,一點也不像帶著毛線手套能寫出的。

“嘿。”一個男人笑了,“別說噯,寫字還真挺方便,上海人點子奏是多。怎麽賣呢?”

“帶圖案的8塊,花紋的5塊。”

圍觀群眾頓時一片嘩然,“多錢?一雙手套都要8塊?!你是想錢想瘋了吧?”

被一群人圍著起哄,少年卻絲毫沒有慌亂,笑眯眯的撿起了一雙,“叔叔,買東西也要看質量嘛。精紡澳洲細羊毛,不紮手不脫色,你看看這標簽……”他把手套翻了過來,露出一節小小的商標,上麵繡著一片彩霞和一串英文,“Dawn牌,晨曦知道嗎?人家走的都是外貿出口線,看看這圖案,Hello Kitty、Snoopy、Winnie the Pooh,哪個不是有口皆碑,又可愛又時髦!這次進貨都是靠關係走的廠單,咱市隻此一批,絕無分號啊!”

劈裏啪啦一番話說得人一愣一愣,時不時還蹦出幾個英文單詞,雖然少年的表情一直保持著自然親切,卻不知不覺把人繞了進去,讓他的話有了幾分說服力。這時一邊的一個小姑娘突然扯了扯媽媽的一角。

“媽媽,我想要貓咪!粉色的貓咪!!”

這一嗓子換來了母親的怒瞪,可是少年卻沒放過機會,張嘴就好,“小妹妹也喜歡喵喵啊,配你的紅色棉襖可好看了!大姐你看要不要來一雙呢,冬天這麽冷,孩子寫作業多難熬啊,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這麽時髦的手套又不會過時,想帶幾年都行,這樣算下來根本就不值幾個錢嗎,大過年的,給孩子買一雙唄~”

這年月會來逛商城的真不會是窮人,而且市麵上哪見過這種叫賣式的推銷方式,在女兒和少年的夾擊下,那女人最後一咬牙,“15塊兩雙,賣不賣?!”

“哎呀大姐你真是……”少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老板不讓砍價的,這玩意進價太高了,根本就不賺錢,你看我們一共就這麽幾雙,根本都不夠賣呢……”

然而這大姐明顯也是厲害角色,兩人一來二去搞了半天價,最終少年一拍大腿,“大過年的,第一單,就給您吧!二哥來包下這位大姐的手套!”

用一個精巧的彩色小袋子把兩雙手套裝了起來,少年認真遞給了那滿臉開心笑容的小姑娘,順便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妹妹拿好,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哦~~”

有了第一單,圍觀的群眾也開始意動起來,購買欲這種東西是最容易被群體煽動的,人群越圍越多,最後差點成了搶購,搞價的都不見蹤影,更多是害怕買不到心儀圖案的少年少女們。兩人忙的滿頭大汗,笑容都快僵在臉上,不到一個小時,100多雙手套就賣了個一幹二淨。

有幾個來晚的顧客不開心的嚷嚷道,“怎麽就賣完了呢?還有嗎?就勻一雙!”

少年打了個哈哈,“今天真沒啦!不好意思啊,這貨真是太搶手了我們都進的不多,等回頭再到貨了我還來這裏擺攤!一定一定!”

人群漸漸散去,陳遠鳴長長呼出口氣,蹲在了地上。喉嚨因為長時間叫賣已經沙啞,嘴角也笑的肌肉都抽搐了,他本來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搞沿街推銷,沒想到這麽快就用上了這手。劉芸母女倆還在家裏加班加點織手套,能跑來出貨的也就他跟孫朗倆人了。不過現在的生意是真好做,比想象中的要順利很多。

一旁的少年猛力推了他一把,差點把他推坐在地上。

“豆豆!”孫朗壓低了聲音,雙眼閃閃發亮,“都賣完了!100多雙呢!”

陳遠鳴板著臉瞪了對方一眼,在孫朗囁嚅著想要收回嘴邊的話時,露出了一個碩大的微笑,一把摟住了他的肩膀。“嘿嘿,那是,不看是誰織的,誰賣的!”

兩個少年相視片刻,一同哈哈大笑起來。一個月的辛苦,值了!

又過了一周後,在寒假結束前的兩天,他們又跑去市政府家屬院門口擺了一回地攤。兩次共計售出80雙帶圖案的手套,146雙純花紋的手套,總收入1362元。

當最後一張一塊錢攏入錢堆時,劉芸抬起了頭,因為長時間織毛線,她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眸中現在淨是血絲,眼袋腫的嚇人,指尖上全部都纏上了繃帶,還有些黑紅染在紗布上,但是她的笑容甜蜜而幸福,整個人都顯得熠熠生輝。

1千多塊啊!去掉不到150塊的成本,這一個月淨利潤就有1千多塊!等於她一年的工資。她曾想過做些副業補貼家用,但是從未想過做生意能有這麽賺!隻是個手套的小生意……

眼睛都有些發熱,劉芸深深吸了一口氣,從錢摞子裏抽出了一疊,認真的遞在陳遠鳴麵前。“豆豆,這次阿姨真的多虧你了!這些錢你拿去吧,是你應得的!”

陳遠鳴微微笑了下,接過了錢。那疊大概有400塊,一元、兩元、五元、最大麵額也不過是大團結,連一張工農知都沒有,沉甸甸的一打。他隻是輕輕晃了下,就抽出了一半,放了回去。

“豆豆你!”劉芸急了,抓起錢就想往陳遠鳴懷裏塞。

陳遠鳴卻直接退了一步。“這些就夠了,真的。”

他看著對方血絲遍布的雙眼,心裏有些酸澀,這一個月,真正拚了命的絕不是自己。但是即便這樣,她也肯把1/3的利潤拿出來,分給自己……前輩子他哪碰到過這麽淳樸的合作夥伴。

“這次能織出這麽多,全是您和姐姐的功勞,我隻不過是動動嘴皮子而已,能拿這麽多已經不少了。”

“可是要不是你,我們怎麽可能……”

“別!阿姨,真的別!”陳遠鳴再次讓開了,“賺錢的機會還有,您才是需要本錢的那個,如果下次有機會,我再跟您一起蹭點紅利就好了。”

本錢這個詞讓劉芸的手僵在原地,猶豫了起來。這次的利潤之豐厚,確實讓她對經商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這麽小打小鬧的百來雙手套就能有千把塊入賬,如果真的進貨銷售呢?隻是對陳遠鳴……她想了半天,終於咬了咬牙,“那行!等今年阿姨多進點毛線,早點開始做,到冬天一定能賺的更多……”

“不。”陳遠鳴卻搖了搖頭,“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利潤了。”

“什麽?怎麽會!我覺得這手套兩三年也不會過時啊……”

“就是因為不會過時,又非常簡單,所以不出所料的話,一個月內就會出現仿品,到秋天滿大街都會是賣這種手套的,到時2、3塊一雙都有可能。”

這句話硬是砸得劉芸一陣眩暈,原來這隻是一錘子買賣?那她應該再熬夜,哪怕多趕出幾雙……

“不過……”陳遠鳴卻話鋒一轉,露出了一絲笑意,“想賺錢也不是不可能,不外乎擴大規模和產品升級,都是露指手套,如果再織出一個半圓的帽簷,不寫字時能把整隻手都裹進去呢?或者毛線的蓬鬆圍巾,能蓋住耳朵的耳套……做生意不能隻因循舊曆,隻有不斷創新才能有所進益,大家都不傻,走一步看一步的,終究會被人趕上。”

這番話聽起來尋常無比,也簡單直白,但是如同冬日的驚雷,轟隆隆炸在了劉芸的心間,她隻覺得好像有一扇大門向她敞開,見到了一片嶄新天地。嘴唇哆嗦了半天,劉芸笑了。

“豆豆,你真是個經商的料子,你真……”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歎息。過了半天,她用手攏了攏自己額間的秀發,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我有些懂了,等我再好好想想看。豆豆,別嫌阿姨笨,隻是,隻是我第一次聽到這些,還需要點時間……”

不,她真的不笨。陳遠鳴在心底露出了一絲苦笑,沒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根底。如今他能依仗的不過是上輩子的那些超前商業理念,是無數在商海裏摸爬滾打的前輩們積累的經驗。而麵前這個壓根連一筆小生意都沒做過的小鎮女性,能夠這麽快明白他所說的含義,天賦上已經相當驚人了。

有了這個引子,陳遠鳴又跟劉芸聊了好大一會,直到天色漸晚才收住話頭。謝絕了對方的晚飯邀請,也沒讓累成狗的孫朗護送,他沿著小路向家的方向走去。傍晚的風很冷,又缺少路燈,陳遠鳴走的不快,但是步伐卻沉穩堅定。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他不止做成了第一筆生意,拿到了第一份紅利,更重要的是,在孫朗家看到的報紙上,他找到了自己更加熟悉的東西。

海灣戰爭,上海視察,鼓勵浦東開發……一些讓他印象無比深刻的東西正按照記憶中的方向前進,現在隻是1991年,等到明年那位偉人的南巡講話結束後,這個時代又會以怎樣的步伐邁向前方呢?

心底如同沸騰的火山,陳遠鳴咬緊了牙關,在寒風中加快了步伐。胸前揣著的百來塊就像一塊火炭一樣,灼燒著他的心扉,讓他的血液沸騰,心跳激**。他能抓住什麽的,隻需要找到一個完美無缺的方法……

注:大團結,第三版人民幣10元麵額,黑色的人民代表步出大會堂,1966年發行。

工農知,第四版人民幣50元麵額。黑茶色的工、農、知識分子頭像,1987年發行。

海灣戰爭,1991年1月17日~2月28日,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對伊拉克軍隊發動的軍事行動。

上海視察,1991年1月28日—2月18日,總設計師在上海視察時指出,抓緊浦東開發,不要動搖。希望上海人民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