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穿青衣頭梳雙螺髻、侍女裝扮的年輕女子走過來,分開圍在在施施身邊的幾個美姬,向施施略略低頭施了一禮,麵色淡淡地對她說,“奴婢沒有保護好夷光姑娘,請姑娘寬恕奴婢,奴婢自會去大人那裏領罰。”

施施吃驚地打量著這個自稱‘奴婢’、但是神情上沒有絲毫卑下意味的清秀少女,“呃?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領什麽罰啊!你是——旋波?”

她終於想起來這就是範蠡指派在施夷光身邊,名為保護實則是監視她的侍女旋波,“那個......有沒有可以吃的東西,快給我弄點來,飯要多一點啊,有肉更好......我餓得快前胸貼後腔啦!”

旋波眼中微現驚愕,但還是很快地領命去備膳食了。

一刻之後,施施跪坐在船樓上的小木幾邊,難以置信地盯著施波端過來的木盤:一個拳頭大的黑陶碗裏盛著不足三分之二容量的黃米幹飯,另一隻陶碟裏放著所謂的肉食——一小塊鹹魚,還有一個陶杯裏盛著散發著酸味的米漿。

“這是喂貓呢?”施施嘀咕著端起陶杯先喝了一口米漿,嗯!又酸又甜,是發釀過的米湯,和後世的甜酒釀一個味道呢!

大口喝完那小杯米漿,施施覺得食欲更好了,就著鹹魚三口兩口吃光米飯,舉著陶碗示意旋波再給她盛一碗。

跪坐在一邊的旋波望著狼吞虎咽,一點貴女風度也沒有的施施皺起了眉頭,接過陶碗來放回木盤上,板起臉低聲道,“施姑娘,您飲食怎可如此不知節製,貪食於養身惜福無益,於婦容婦德更無益處!”

侍女旋波斬釘截鐵地說完這幾句,端起木盤一屈膝就昂首挺胸地下樓了。

船艙中跪坐的幾個少女聽到施施被旋波嗬斥挖苦,一個個掩口偷笑,鄭旦更是嗤笑出聲;施施用力白了她一眼,揉揉自己的小腹,其實她現在也覺得飽了,看來施夷光原本的飯量就很小,隻吃了這麽一點,肚子就覺得脹脹地......也許是因為旋波那張後娘臉給添堵了吧。

施施突然感覺到,夷光之前在這夥女人當中是被孤立的,也許是因為長得太美,也許是因為個性沉默,不擅長和其她女人在一起聊私房話兒;燕魚雖然和她處得不錯,但是每當別的女人針對她時,燕魚就一臉為難地躲到一邊,隻是偶爾用同情的眼神看一眼她這個另類。

想起孔聖人那句名言,施施現在覺得非常有道理: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既然是魂穿,來到這個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幹嘛不穿到個男人身上啊。

施施哀歎,覺得這趟時光旅行前景堪憂。

幾天之後,越國派往吳王宮獻貢品的使船進入姑蘇城的平江河段。

越國的大船在平江河埠頭泊了下來,出了這個渡口可就是姑蘇城的南城門了;沒得到吳王的召見,他不能貿然地帶美姬們下船進吳王城。

就在範蠡護送著美姬進入平江之前,越國左相文種早已簡裝混進吳王城。他進姑蘇的目的卻不是麵見吳王夫差,他要見的是吳國太宰伯嚭。

太宰一職僅在相國伍子胥一人之下,伯嚭這個人雖然也是武將出身,但是性格非常圓滑,比起言行刻板、時不時就擺老資格的伍相國來,吳王夫差更寵信他多一些。

越王在吳國的虎丘行宮養馬三年,得以安然返國,就是文種不惜用重金與越地嬌娃打動了伯嚭。

伯嚭經常在夫差麵前說起勾踐對吳王的臣服、溫順,以及留下越王性命對吳國的種種益處。

夫差也覺得勾踐在他麵前表現出來的奴性,足以表明他已成為一個馴良的降臣;再者南越百夷各氏族部落這兩年常常進犯越國邊界,吳國須常常分散兵力對付百夷人的明搶暗奪,就不如放回越王,由越人自己護衛南界;吳王思量一番,便同意伯嚭的提議,讓勾踐夫婦回國管製越地的疆土。

因此越王君臣商議著在太宰伯嚭身上多下一些投資,關健時刻可以利用他來左右夫差的行動。

入夜之時,三個身穿平民褐衣的男子乘小舟靠上越國來的大船。

底艙小間,範蠡早備好了酒肉;他待文種大夫關緊木門,便略一拱手,臉上露上真誠的笑意,“子禽兄辛苦了,此行如何?”

文種濃眉一挑,大喇喇地一揮手,在食案邊跪坐下來,“少伯,大事可成矣!伯嚭收下我帶去的玉璧和金玩,並應允布署他在朝中的親信擇機在吳王麵前進言彈劾相國!他對伍相國在吳國的飛揚跋扈早有不滿,嫉恨伍尚父子在朝中的權勢,早就想取而代之呢!”

範蠡把銅壺裏的黃酒傾入銅樽遞到文種麵前,“伯嚭在吳越一戰中立下汗馬功勞,夫差對他甚為信任,沒想到曲曲幾金幾玉便能使他心智動搖。”

範蠡忽然低頭吃吃一笑,“正應了那句話:婦人無所謂貞潔,貞潔是因為受到**不夠強大;賢士無所謂忠誠,忠誠隻因背叛的籌碼太小啊!”

文種笑了起來,“少伯,你總還是改不了這副毒舌!不過,當年若不是你巧言令我意動,我也不會投奔到越國與你共同輔佐越王。”

文種也是楚人,年少時仰慕範蠡的才名,到越國來勸說範蠡隨他到楚地為官;沒想到與範蠡一夕長談反被範蠡說服,棄楚投到越王手下為臣。

範蠡對於天下大事的分析是這樣的:中原文化雖是興起於晉、齊、宋、魯、鄭、衛等中原大國,但是經過這幾百年的發展,這些先進文明傳到楚國,迅速南下到蠻夷之地。

這片地域必將後來居上,率先進入新的繁華盛世,此後的經濟、軍事、政治、文化中心非吳即越,也就是說在將來的中原霸主不是勾踐就是夫差。

而吳國有伍子胥和伯嚭這兩個權勢穩固的權臣,他們若想做大文章、權傾天下,還得在越王這邊下手。

文種大夫苦思冥想之後,針對越國現在的附屬國狀況,向越王勾踐獻上《伐吳九計》,其中第五條就是美人計:他認為溫柔鄉即英雄塚。

吳王姬夫差不是自負少年風流嘛,何不以絕色美女消磨掉他的戾氣,讓他日日銷魂在天下聞名的越國美姬石榴裙下,越國逆襲的勝算就多了三成,文種的這一計與右相範蠡早先的想法不謀而合。

兩人端起酒樽來相視一笑,共飲了一杯溫熱的黃酒。

文種雖是精於政務,麵相卻生得豪邁健壯,濃眉豹眼麵色微黑,兩頰蓄有虯髯,身形高大健壯如同那些隨行在貴族車駕邊的護行劍客;倒是範蠡這個在腥風血雨中衝殺成名的護國武將,生得星眉朗目、一身風流儒雅之氣,談笑之間盡顯楚南翩翩美少年的卓越風姿。

“少伯,聽說你這次秘訓的細作有一位傾城絕色?”

“不錯,她就是救我性命的恩公之女,名叫施夷光;生得甚是出眾!子禽兄若是好奇,可上樓去親眼驗證。”

“少伯呀,真不知道你的心腸是不是鐵石做的!恩公的女兒也忍心利用……恩公?你是說你與主君歸國被刺客伏擊那次的遭遇?”

範蠡點點頭,黝黑的鳳眸之中閃過一絲寒意,“若非施家父女,我範少伯早已變成一堆白骨!”

“你可知是誰下的手?”

“除了伍子胥那個老匹夫,誰還會不惜一切代價置我等於死地?!”

文種默然,伍子胥雖已年過五旬,卻是武藝高強,身邊有無數高手劍客相護;而且他不為財動、不為色誘,實在是難以找出他的軟肋將他除去。

“能殺他的……隻有吳王夫差。”文種輕聲道。

範蠡展眉一笑,“樓上那八位嬌娃若有一個入得吳王青眼,我們再暗中設局,除卻伍子胥為時不遠矣!”

文種明白他的意思,“妙極!都說海風威力凶猛,流潮洶湧之處,萬傾良田瞬時化為荒澤;豈不知最為險惡的乃是‘枕邊風’,嗬嗬!”

範蠡向文種舉杯示意,未飲盡杯中黃酒便興致索然地放下酒樽;不知為何,他隻要想到夷光將來會與吳王同榻而臥、相擁相偎親熱無間;胸口就有一種莫名的煩燥揮之不去。

這時候正當吳地的梅雨季節,一天當中幾次日出、幾次落雨,過了午後,姑蘇城內外就完全陰雨連綿起來。

雨滴逐漸緊密,點點滴落在泛著波光的水麵上,天地漸漸渾沌一片,不到天色全黑,船上就點亮數盞牛皮燈籠,燈光所至之處都是白茫茫的團團氤氳。

江南的女子生性柔婉若水,聽到外麵沙沙的雨聲響起,想到未可知的前程中將有更多的冷風寒雨,一個個起了思鄉之情。

燕魚向施施絮絮地說起她的母親——一個溫柔敦厚的小婦人。

她母親從來都是悄聲細言,規距守禮,未對夫君和兒女說過一句重話;但是因為小女兒燕魚被選入越宮受訓的事,她和燕父哭鬧了許多次……

燕魚說到這裏眼圈又紅了,拿出袖裏的絹帕子抽抽噎噎起來。

施施想起自己的父母:記憶中他們總是在爭吵,直到施施十二歲那年,他們不用在她麵前吵了:施施被送到學校寄宿,父母離婚後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很快各自組織了新的家庭;一年之中他們去看施施的次數用十個手指都能數得過來。

自小疼愛她的姥爺和姥姥年歲漸老,身體狀況越發得不好,被舅舅接到北方城市定居,沒有能力再照料她;父母離婚以後,施施對於家的概念就是每年放寒假和暑假的尷尬無措——去父親家看後媽的假笑還是去媽媽家受小弟弟的白眼?

反倒是施夷光留在這個身軀裏的,與父親施淳相處的點滴記憶,讓施施感覺到親情的含義。

施施暗道,‘以後得想法子把夷光父親救出來才行啊!施淳也真是倒黴,要不是生了這麽個沉魚落雁、閉月羞月的女兒,也不會遭到這種無妄之災……’

沉魚落雁?施施這才想起,她還沒見識過‘自己’的長相呢。她打開身後的包裹,憑記憶找到一麵小銅鏡。

銅鏡本來就不夠清亮,再加上船上的燈燭昏黃,施施沒有看到自己的‘高相素本貌’;但是那個影影綽綽的麵容也讓她明白,為什麽同行的少女多半對她抱有敵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