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蠡俯下身子貼近施施,儒雅俊美的麵容帶著三分歉意七分寵溺,未梳入銀冠的餘發滑下白色中衣的兩肩、如行雲流水般散下,墨黑的眸子盛滿溫柔。

“以前的事是為兄不對,表妹總得給我個機會補償呐!你一個女孩兒家,在異鄉做這等拋頭露麵的營生,舅父若是知道了該是如何心疼?表妹對為兄有何不滿,回鄉之後我任你發落好不好?”

好不好?!

施施愣住,她發誓有那麽一丟丟的時間她中了這廝的美男計!這廝真會作戲呐,擱到現代恐怕能培養成既有演技又有偶像氣質的天王級藝人。

若不是她記憶裏還有施夷光萬念俱灰、落入越河閉氣求死的那一幕,若不是她還記著自己在冷宮裏中毒險些死掉的時候,範蠡潛進冷宮用施夷光父親的安危逼迫她完成身為細作的使命……興許她會像所有聽到心上人講甜言蜜語的女孩子一樣,投入這隻大帥哥的懷抱感動得涕淚交加、一塌糊塗!

可惜,這世上再沒有比她林施施更看得清範蠡冷血薄情又腹黑的真實麵目,所以,施施不但沒有沒他這番動情的言語打動,反倒是背上寒毛直豎:‘他現在又想做什麽?難道是覺得咱還有利用價值?再把咱送到吳王宮或是其他權貴的**,為他的複國大計賣身賣命?休想!’

施施深吸了口氣,轉頭求助於鬥三;鬥三和白櫻也麵色變幻不定地瞧著她,他們似乎都被範蠡溫文無害的外表迷惑了,相信了方才那段大情聖的精彩表演;白櫻甚至開始用譴責的眼神望著施施,好似埋怨施施辜負了這麽一個天底下少有的癡情男人。

施施憤怒了!這世道上還有好人活下去的由頭麽?!

“範將軍,我是不是你表妹,你心裏再清楚不過!鬥三爺和白櫻也不是外人,你就莫再用這副道貌岸然的嘴臉演戲了!”

施施瞧見範蠡的臉瞬間變白,索性說個痛快,“我生平最後悔的事就是救了你這白眼狼一命,反倒讓你害得我與父親骨肉分離受盡折磨!我都落到被人賣進妓院的地步,你還不肯放過我?到底要怎樣?我上輩子是欠你的銀子還是挖過你家的祖墳,為什麽就不能給咱一條活路?!”

施施聲淚俱下,“你若是還想拿我爹做人質,逼我去吳國某位權貴身邊當細作,再過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寧可一死,也要在天下人麵前揭穿你這偽君子的陰謀詭計!”

範蠡氣息一窒,他知道施夷光對她恨意甚深,卻沒料到她敢在他人麵前肆意漫罵揭露他,一分故人的情麵都不給他留!施施這番話碾碎了他此生難有的一腔柔情,初見施施真容的那份狂喜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

施夷光流落到楚地的妓院,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磨難,所以對他這個始作俑者才如此地痛恨!但是無論如何,有些話不是能當著外人能道出的……施夷光太率性無知了……

施施瞪著圓溜溜的杏眼,看到範蠡眼神變黯,帶著些許傷感和氣惱的神情再次向她逼近……施施一個激靈就躲到鬥三背後!

鬥三從施施的話語中聽出些許端倪,心底對施施的憐惜更甚,一伸手擋住範蠡,“少伯,金貴是我請來的客人,無論你們之前是否相識,你不可再對她失禮。”

範蠡在楚地的謀事還要靠鬥三牽線輔助,不能和鬥三翻臉……他深吸口氣坐回榻上,平定著胸口翻湧的血氣,隻是目光沉沉地依舊鎖在施施身上。

施施躲在鬥三身後,恨恨地回瞪著範蠡,白櫻則嚇得麵無人色,心知參與到她不該知道的一樁政治陰謀當中!

“稟三少爺,予饗坊酒樓來人求見,說是天時已晚,他們來接金管事回酒樓。”

“我這就下船!來了——”

施施驚喜地應了一聲,也顧不得向鬥三告別,拉著白櫻的手就往艙外跑,待範蠡和鬥三追出去,施施已經越過踏板,衝到埠頭上!

來接施施的是衛小七和兩名駕車的酒樓護院,衛小七正站在河岸邊向船上眺望,夜色已深,看不太情楚船上的狀況;他向船頭的侍人報明來意沒多久,就見一個和金貴身材相仿的女子扯著白櫻一溜煙地跑過來,不等他開口拉開馬車的門就鑽了進去!

衛七看看追出來的鬥三和範蠡,才想到剛才那個和白櫻一起上車的就是金貴管事,想到金貴隻穿著中衣,長發披散,連外袍和靴子都不見了,他額上青筋直跳,追到馬車窗邊緊張地問,“小貴子,你這是怎麽啦?到底是——”

“沒事,我不小心掉離河,衣服都濕了,畫船上也沒合適的衣服可以更換,快回酒樓吧,我身上冷得很!”

衛小七聽施施這麽說,心下定了三分,冷冷地瞪了一眼走過來鬥三少爺,騎上馬背揮鞭而去。

鬥三轉過身對向範蠡正容道,“少伯兄,關於金貴的身份,現在你可以據實相告了麽?”

範蠡迎上鬥三凝重的目光,半晌沒有作聲。

月光照著歸路,兩名護院大哥駕著馬車跑得飛快;施施坐在顛簸的馬車裏和白櫻相對無語,車裏沒掛燈籠,白櫻看不清施施的表情,但是聯想起陶朱公子今晚的言行,她猜測施施的身份非同凡響,一時間不敢隨意開口。

施施暗暗思索著自己莫測的前路:範蠡原本是打算明天回越國的,突然出了這麽一遭事,他會不會改變行程,再把自己捉到吳越成為要脅姬夫差的一枚棋子?

‘唉,他高看咱了,吳王殿下沒有那麽在乎咱的……咱被伍家的人賣到妓院裏,這麽久也沒見要義和回春堂的人來救咱;若不是恰好碰到熊春花這位尚有幾分惻隱之心的當家人,咱的死相可不要太難看!’

施施心底一陣淒苦,‘可是,姬夫差封的那個施良娣又是誰?他想寵幸哪個女人不是隨便一句話的事事,還需要冒用施夷光的名號麽?’

‘不成,我不能坐以待斃,得趕緊離開這裏……可是,我離開舒鳩城要去哪裏?春花姐還沒回來,弄不到平民或貴族的合法戶籍,城裏是待不下的,總不能到山上當野人吧!以前看網絡小說,都說屌絲變女王,穿越素王道……穿越女沒理由落到這麽不堪的地步啊啊啊……’

不想了,頭好痛……

“白櫻,今晚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知道麽?”施施受了寒氣,鼻音很重。

“白櫻曉得。”

“等會到了酒樓門口,你先下車去我房裏拿件袍子和短靴,還有桌上的銅鏡和白陶的小罐子一起拿過來。”

白櫻一一應下。

施施在馬車裏穿好外衣,用罐子裏的藥水抹黑了臉,梳好發髻才回到酒坊裏,晴兒見施施回坊立刻拿帳本給她看,施施強打著精神收了當天的進帳,指揮員工們去打掃衛生、關閉門窗各自去歇息。

推開自己的房門,施施看到屋裏有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木桶,裏麵裝著半桶燙手的熱水,房角放著取暖的銅炭盆;施施正在發愣之際,衛小七端著一碗熱湯進來,“這是用薑片煮的米漿,我小時候受了涼母親都讓我喝這個,來,快趁熱喝了!”

施施鼻子一酸,接過湯碗來,大口地喝了,衛小七接過空碗坐到床沿上,“方才在路上不好問,怎麽就掉到水裏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施施搖頭,“這倒不是,巫女堂的那個叫鳳姐的姑娘也在船上,是她和白櫻拌嘴來著,我趕過去勸解,不小心走滑了,掉進河裏麵……在船艙裏烤衣服的當兒,正好你帶人去接我了……鬥三少爺人很好的,請我嚐了好吃的雪魚,並沒有欺負我。”

“那個當花魁的鳳姐?她敢推你入河?該死的娼婦!”衛七沒有懷疑施施的話,眼珠轉了轉,似乎在思忖著給如何給施施出這口氣。

施施慌忙解釋,“小七,你莫要誤會,她真的不是故意推我的,我哪是會吃啞巴虧的人?”

“但是,你的女子身份總歸是暴露了……怎麽給鬥三他們解釋地?”

這回輪到施施大吃一驚,“小七,你怎麽知道我是——”

“切~~”衛小七嗤之以鼻,“這酒樓裏的人有幾個沒看出你是女子的?沒喉結沒胡須罷了,走路還一扭一扭的、笑起來直捂嘴……當然,也有人猜你是王宮裏跑出來的小寺人,所以見識得比常人要多,嘿!”

像太監啊……施施很是沮喪,“我以為自己扮男人很有型呢…...可是來酒樓的客人們都跟我稱兄道弟的呀!”

衛七安慰她,“咱酒坊裏人和你處久了,能看出點端倪來,外人一時兩時是看不出的……你且忍耐幾天,等我家裏的事情塵埃落定,我帶你去衛國朝歌城,咱再也不過這種伺候人的日子。”

“朝歌城?”施施眼前一亮,隻要離範蠡遠遠的,去哪裏都好啊!

衛七伸手探探水溫,“正好,快到桶裏泡一泡,洗好了趁暖和進被窩捂出汗來!我就在隔壁,身上不舒服的話叫我一聲。”

“噢……”

‘咱的運氣也不是一直很壞啊,比如遇到熊春花和卓大師,比如衛小七和鬥三,都是真心真心對咱好的……’

施施這晌兒心裏暖和多了,她抹抹眼角的熱淚,“謝謝你,小七弟弟。”

“不許叫弟弟……還有,閂好門窗啊。”衛七瞪她一眼,起身出門。

明明比我小嘛!施施嘀咕著插好門閂,再用木棍頂上,解下窗幔才放心地解衣沐浴。

施施這一覺居然睡到第二天中午,爬起來聽到自己肚子裏咕咕作響,再餓也得把臉皮子整理一番呐,得抽空去藥堂問一問有什麽藥汁染到身上不怕水洗的……

鑒於衛小七昨天的提醒,施施刻意把眉毛染濃染粗了,嘴唇上方的細小絨毛也用刷子來回地抹黑,弄出點要長胡須的大男孩模樣。

廚房裏的饔人們正有條不紊地處理食材,廚娘們洗碗的洗碗、**的**,三樓上還傳來樂伎們練琴的聲響……

收拾臘肉的那名少年饔人見施施進門,放下手裏的食材躬下腰稱‘管事您來了’,在他身邊蹭來蹭的廚娘阿紅慌慌張張地去一邊洗菜,施施點點頭,對自己在員工中的危信很是滿意,於是坐在膳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喝了兩碗米漿,吃掉一隻雜糧餅子。

施施在後園裏溜達了一圈,沒看到小七的身影,便晃悠著四方步去前樓的門廳,她想起去前台交待好晴兒和阿柚,要是鬥三和陶朱公子來找她,就說她去了王城,賭他們也不敢闖進卓氏的酒樓來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