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探頭探腦地走到前樓門廳,看看坊門外麵來往的人並沒有熟識的麵孔,當值的的護院們正在努力把客人的馬匹拉到拐角的拴馬柱邊係牢,跑堂裏一名美女服務生正脆聲念著木牌子上的菜名請剛進門的客人點菜……

還好,範蠡那隻災星沒上門來糾纏。

“篤篤!”施施頓時鬆了口氣,順手敲敲漆成朱紅色的新櫃台,“晴兒,我告你啊,有件事兒你要緊記著:鬥家三少爺和陶朱少爺若是再派人來找我,你就說我一早動身去王城了哈!”

“呃,就算是他們親自來酒樓用膳,並沒特意指明要見我,你們也得想法子趕緊去後園知會我一聲兒!”

晴兒和阿柚直起身子,一人拿著帳簿子,一人捏著銅算盤子,神情古怪地瞅瞅施施,再瞧瞧偏廳的門……

施施下意識地向偏廳那邊扭頭,隻見兩隻臉色不太好看的好看男人用很不好看的眼神盯著她……

晴兒囁嚅道,“金貴哥,酒坊早上一開門,兩位少爺就在門口候著了,他們聽說金管事還在安睡,囑咐我們不要去驚動您,等您醒了用過早膳再行會麵,兩位爺在小廳裏耐心等您兩個多時辰啦!”

廢話,打獵當然得有耐心!施施抽抽嘴角:很不幸地,咱就是人家要捉的那隻沒心眼的倒黴獵物!

“那個,讓兩位少爺久等了哈,小人這就去膳房親手備兩樣小菜款待貴客……”

三十六計走為上!施施堆起一臉僵笑就想逃跑。

鬥三見施施恢複了之前的少年裝扮,掩去一臉傾城之色,倒是沒來由地鬆了口氣,眼看這妮兒目光閃動,似是昨晚上讓範蠡給嚇著了,正在做腳底抹油的打算,他慌忙伸手攔住施施,“小貴子,不必麻煩弄膳食了,少伯兄一會便要啟程返鄉,隻想給你說幾句惜別之詞。”

他見施施仍是一臉疑懼之色,便低聲安慰一句,“有三哥在呢!凡事勿憂。”

聽他這麽說,施施隻得硬著頭皮走向偏廳:這是在咱的地盤上,範蠡再橫也不敢在這裏對咱動粗手吧!

“晴兒,叫王大饔做幾樣拿手的好菜送過來,叫他親自呈菜啊,好聽聽兩位爺的高見。”

酒坊裏的四位饔人,就隻有這姓王的長得彪悍,還會兩手馬下功夫,施施讓王大饔來回送幾趟菜,給自己壯個膽兒,要是範大白眼狼敢再對咱動手動腳,NN地,就叫王大廚片了他做成鹵肉,哼哼!

施施擺出視死如歸的凜然之色走到偏廳的榻上坐下,當然是緊挨著鬥三,潛意識裏,她還是覺得鬥三少爺對她沒有惡意。

“說吧,你到底要怎樣?本少爺爛命一條,休想再對咱威脅利誘!”施施磨磨牙,向關好房門安坐在她對麵的範蠡低聲叫陣。

範蠡勾起嘴角,好氣又好笑地望著虛張聲勢的小丫頭,“咳,昨晚上你惱也惱了、罵也罵過了,還沒消氣麽?過一晌我便要啟程的,這一別不知何日才能見麵,你好生與我說說話罷。”

施施聽說他要走,而且沒勉強自己與他同行,暗暗鬆了口氣,“說什麽?噢,小人祝範大夫一路順風、步步高升、大計得成、名垂青史,萬古留名……好了罷,您可以上路了!”

範蠡聽得出施施言詞中暗藏的挖苦諷刺,不由得苦笑一聲,“夷光妹子,你知我想聽什麽,旋波早已與我失去聯絡,我隻當你在吳宮受得吳王恩寵,未曾想……你何時流落到楚地女閭?”

施施並不想瞞他,應該讓他知道自己恨他入骨的理由,她轉頭看看鬥三,範蠡點點頭,“無妨,三弟已知曉你的身份。”

“我性子不好,第一次單獨麵見吳王時,便讓吳王殿下生厭關入冷宮,你也是知道的。”施施譏笑地望向範蠡,“那日你潛入後宮,便見我在冷宮種菜,吃穿用度還不如一個三等的宮女。”

範蠡黯然,施施收起笑容,“既便身在冷宮,也有人記掛著我,嗬嗬,範大人那日走後,我便昏倒在園子的泥地裏,直到夜半侍女歸園才發現我重病……若不是一位好心的小寺人跪求宮中疾醫救治我,我這條小命早就和園子裏那些爛菜一般了。”

“我去瞧你時,你已患了重病?為何不說與我知?”範蠡急急問道。

施施隻當他的關切又是在做戲,冷哼了一聲,“疾醫判定我是中了草毒,後來在我常吃的醃菜裏找出一種有毒性的藥粉!病發之前我並不知道自己中了慢毒,偶爾覺得心口刺痛,未當一回事……與我同吃同睡的旋波卻並未中毒,範大人你覺得這事兒蹊蹺麽?”

範蠡斷然搖搖頭,“旋波?她不會起這種害你之心!”

施施也不與他爭執,“吳王殿下得知我在冷宮中毒,反倒是起了惻隱之情,他下令放我出冷宮做了他的書房侍女,專職為他做些點心……由此,後宮婦人們都以為我得了王寵罷!”

“這種舒坦日子沒過多久,去年初秋,吳夫人宋季子命我去後宮協助內饔們製做世子生辰晚宴的膳食,我盡心盡力地在煙熏火燎的膳房裏忙了大半天,卻落了個投毒謀害世子的罪名!”

一直未做聲的鬥三緊張地握住施施的手臂,“到底是誰一直在和你過不去?此人如此歹毒,莫非與你有深仇大恨?!”

“哈,兩位少爺雖非王族公子,但是也都出身名門望族,後宅婦人爭寵獻媚的手段一向如此,誰得了夫君的歡心誰就成為她們除之而後快的肉中刺、眼中釘,這還需要什麽因由仇怨麽?”

範蠡默然,他知道表妹越夫人在後宮的手段比這更甚,把施姬送到吳王宮這種險境的人是他,他沒有立場多說什麽。

“我得了這個莫須有的罪名之後,便被王宮侍衛統領伍封帶人押入前宮石牢……當夜,鄭旦帶著素娥來石牢刺殺我,她說因我之故,吳王殿下才將她冷落,她讓素娥製住我,拿簪子劃傷我的臉,又將長簪刺進我的咽喉!”

“鄭旦,她怎麽敢?!”範蠡震驚至極,拍案而起。

施施抬起頭,指著脖子上的傷痕給他看,“範大人,你覺得我在撒謊麽?這兒,”她再指指右臉頰,“還有這兒的傷疤,您以為我閑著沒事,自己捅著玩的?!”

鬥三握著施施的左手攥在掌心裏,心痛之情溢於言表,範蠡頹然坐下,“既然……你已脫險,想必那鄭姬——”

“你精訓的美女細作鄭旦為何倒戈相向,置我於死地,我正想要向範大人討個說法呢!她的下場如何我並不知道,反正鄭旦和素娥刺殺我時,旋波並未現身救我……吳王宮的侍衛聽到我呼救聲,趕來將我救下。”

施施未按實情說出是姬夫差與暗衛及時將她救下的,她是不想讓範蠡知道吳王對她的情意,免得又起意利用她。

“受了這麽重的傷,我居然沒有死掉,也算是命不當絕!後來,我聽說世子生辰宴中毒的勾當,是宋夫人身邊的仆婦謀劃的,我的罪名終於得以洗脫,隻是被鄭旦毀容毀聲——”

“你們聽我現在講話的聲音不男不女,並非是我故意捏著勁兒講的,當時聲帶受損嚴重,還能說出話來算是僥幸至極!”

施施不是個喜歡自憐自艾、沉溺於往事不可自拔的悲觀主義者,但是一一回憶起過去身心上所受的摧殘,仍是如傷疤被再次揭開一樣的痛楚,她抬起下巴,將忍得辛苦的淚意咽下去。

範蠡痛惜地吸口氣,他前時弄不準‘金貴’是不是施夷光假扮的,就是因為施施現在的嗓音和之前的黃鸝之音差別太大!若是當初預知到將施夷光送到吳國,她將會遭受諸多折磨,他會不會改變主意,為她做另一種打算呢?

“吳王殿下看我可憐,便應了我的請求,放我出宮做一平民。”

範蠡愕然,“他居然肯放你出宮?你昨晚說是被人賣到楚地妓坊……”

後來的事情,施施不想說得太細,“我出宮之後雖然口袋裏一無所有,尚好有廚藝傍身,便扮做男子在姑蘇城裏一家酒樓裏做小工以求溫飽。”

“不料,有一日巧遇伍子胥的長子伍封和燕魚到酒樓用膳!伍封和燕魚都認出我來,第三日我便被人打暈,賣到楚地的這家妓坊,玉香坊的當家人春花姐被我說服,讓我以男兒身份在坊裏做一名打雜的管事……後麵的事情,無須我再說了罷。”

“竟然是伍子胥的人把你帶到楚地……發生這麽大的事,燕魚為何不傳出消息?”範蠡喃喃道,他沒想到自己密訓的這八名細作,不僅沒給他的複國大計帶來裨益,反倒是剛到吳國便起了內訌,鬥得你死我活!

“是啊。”施施愴然,“我在吳王宮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伍子胥父子竟然恨我爭了清夫人的寵,將我賣身為奴還不夠,還想讓我做個人盡可夫的妓女才夠出氣!”

“這個老匹夫,總有一日我將取他首級!”範蠡眼中閃過一抹戾氣。

鬥三擔憂地望著施施,“小貴子,伍家的人知道你在這家閭坊的,若是有一日再尋過來……總之是不妥,你還是跟我去王城罷,有我在身邊,總能護你周全!”

施施搖頭,“鬥三少爺,我知道你是好人,隻是,我若跟你回鬥府,弄不好會惹出嫂夫人的誤會紛擾來……咱生平最怕的就是和那些有心計的名門閨秀打交道了,死都不知道咋死的……這家酒樓的當家人待我很好,三爺勿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