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以要家小姐的身份拜在西陵氏門下,西陵氏現在杏林堂坐診的醫者是年逾六十歲的西陵風老人,他是國中為數不多的一等疾醫(每醫治十位病人,病人皆能痊愈的可被朝中醫師評定為一等醫,絕症患者不計在內);施施每天上午坐著馬車趕來杏林堂學習兩個時辰的醫術。

雖然有阿鬆阿樟和紅雲這三位高手侍衛貼身守護施施,夫差還是覺得不太安心,去年阿施被伍封的手下當街劫持的事情至今令他心生後怕,另派了兩名影衛暗中保持施施。

西陵風驚喜於施施在醫道上的‘天賦’,隨他診治病人三個月後,現在已經讓她試著開方接治女子患者,她開過的方子西陵風有時會增減一二,有時原樣不動讓患者拿去抓藥。

師傅教得用心,施施也知恩圖報,除了每月初送上豐厚的謝師禮,還常常帶了美味的糕點送給恩師品嚐。

這一日,施施因為被姬軒糾纏著晚來醫堂半個時辰,西陵老人站在門口望眼欲穿,終於等到施施和春杏下馬車,西陵風瞪大眼盯著春杏手裏的食盒,“怎麽來得這麽晚?一天之計在於晨……天熱了,不得趁著早上涼快多背幾個正經方子?那丫頭,你今天拿的什麽點心?”

“蝦仁餡的水晶蒸餃,還有酥炸山藥球!”春杏脆生生應著,“老爺子,我和小姐是因為準備早點才來晚的!明兒……”

西陵風一把搶過食盒來,“晚些也是無妨的,小阿施聰明,不必像她的師兄們一樣下死勁嗑書,嗬嗬……餓死老夫了……”

正在診堂裏溫醫書的兩位少年疾醫,聽到師傅對他們的不公平指責,不高興地從窗子裏探出頭來,待看到小師妹麵紗上麵那對波光灩瀲的大眼睛,一時間又都笑得軟趴趴了:

小師妹可愛又機靈,被師傅另眼相看也是應該的……嘿嘿,就是不知道啥時能摘下師妹的麵紗看看她長啥樣兒,隻可惜,師傅他老人家說她是義城君的義妹,人家身份這般尊貴,不是他們這種人能宵想的……兩位年青疫醫發了一陣花癡,又相對歎息著翻動起他們的手中的竹簡。

“師傅,您看我什麽時候能出師做堂醫啊。”施施等西陵老人吃完早點,心情愉快的時候開口打問。

“噢。”西陵風心滿意足地抿了一口熱米漿,“以你的聰慧和對醫理的認知,年底通過三等醫的考核是沒問題的,隻是……你若出師在外坐堂了,老夫的早點……咳咳,還是等個三年五載的再給你寫保書吧。”

“師傅——”施施知道老人是說玩笑話,坐到他身後給西陵風捶著肩膀,“阿施即便是不在杏林堂做學徒了,也會常常來看望師傅的,若是遇到難辨的病症,更少不得來請教師傅您老人家。”

“唔,你為何不能在杏林堂坐診?我與你的師兄們方便照護你一二,你一個姑娘家,獨自打理鋪麵總有諸多不便……難道是,你們要氏的回春堂欲涉足藥鋪這一行?”

“不是這樣的,徒兒想開家專門接治女子患者的診堂,並不參與我義兄的產業。”

“原來是這樣。”西陵老人點頭,“你的想法很好,大周除了王宮之中養有女祝和醫女專門候婦人之疾,平民女子治病隻能來醫堂找坐診的疾醫,有些病症……的確是不便男子診候,你若做此事,當真功德無量。”

師徒二人正談著,仆童進房稟報,說是外麵有位齊人求見西陵大師,西陵風聽說是故鄉來人,急忙撇下施施去前堂,臨出門時想起一事,“我剛認識一位老友,他帶來幾卷前朝醫案的孤本,就在後園的書房裏,你去拿來參閱。”

施施應了一聲,向後園走的時候,春杏正幫著藥櫃子前的使徒稱草藥,探頭問施施,“阿施姐,你幹嘛去?”

“我去後園書房找兩卷醫書,你在這裏幫忙吧。”

杏林堂的後園不算很大,走過一條十幾米的遊廊就是西陵老人的居室和書房,這時候後園裏沒多少人,一位老園丁正低著頭認真地修理花木,整個後園裏靜悄悄的,施施推開書房的門,覺得房裏有些悶熱,又把後窗也打開用木杠頂上。

西陵老人的藏書很雜,不止於醫道,施施直奔最裏麵的那排銅架,還未找到西陵老人說的那種醫案,隻聽得房門吱呀閉上,施施回過頭嚇了一跳!

房門被關上,屋裏多了一個人,這人——正是半道上碰見的那位老園丁!

那‘老人’直起腰來,居然十分高大魁梧,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施施……那絕對不是一雙老人的眼睛!

“你是何人?!”施施像是被毒蛇盯上一樣頸後寒毛直立,她眼角瞥著後窗子,心裏迅速判斷著自己從後窗子跳出去的可能性。

“夷光莫要叫嚷,是我!”那人急切地向施施走近一步,想起了什麽,伸手把下巴上粘的花白胡須取下,施施聽到這個聲音很是熟悉,仔細地看著來人滿麵皺紋的臉,他——是易容後的範蠡!

扮成老人模樣的男子的確是範蠡,他自得到施施每日來杏林堂學醫的消息,扮成園丁潛伏在後園已有數日,隻是施施身邊總有侍女或護衛相隨,很難找到機會找近,今天總算等到施施一人獨處的機會。

這個陰魂不散的男人,他怎麽會找到這裏?!自己在舒鳩城城主大人別院遇難的消息沒有騙過他的耳目?

施施摸到臉上的麵紗,深吸口氣定下神,“這位伯伯,您認錯人了,我姓林,是這堂裏的醫徒,不是什麽夷光小姐。”

“夷光,我們沒時間在這裏敘話,你快跟我從後門離開,那裏有馬車接應!”範蠡走到前窗看了一眼,沒看到有來往的人影,便打了個手式示意施施快些跟上他。

施施嗤笑,他以為她還是當初在佇羅村對他一見鍾情的鄉下丫頭,他手指一勾,她就會乖乖地跟他走,哪怕被賣到火炕也會樂顛顛地幫他數銀子?

既然他已認出自己,施施索性也不跟他再打太極,伸手摘下麵紗坐在書案後邊,“範大夫是屬狗的吧,跟蹤人的本事真是一流。”

範蠡發現施施不為所動地坐了下來,臉上帶著刺眼的譏笑,仍然是那張傾國傾城的麵容,表情卻是如此地陌生。

“阿施,你不是一直想離開吳王宮、離開姑蘇城麽?我這次是專門來帶你脫身的,你為何……”

“施夷光已經死了。”施施收起笑容,“她在你拿她父親做人質、逼她來吳國當細作的時候,就跳進太湖淹死了,我不是施夷光,我是林施施。”

範蠡怔怔地盯了她一刻,看清施施眼底的一分怨毒,明了地低聲道,“夷光,以前……是我對不住你,我保證以後不再勉強你做任何事……我先送你去齊國可好?那邊有我的——”

施施知道靈魂穿越這回事說給誰聽也不會相信,隻得歎口氣耐著性子給他解釋:“既然說不再勉強我去做任何事,你就趕緊離開這裏,我現在過得很好,已經嫁給公孫軒為妻,以後會開家診堂做醫生,我們家阿軒是姬家的旁係公孫,不會摻合到你們和吳王的權術爭鬥,所以,請你尊重我的選擇,不要再來打擾我的平靜生活。”

“公孫軒,你說的是把你從楚國帶回來的那個……”

“那些黑衣刺客果然是你指使的!”施施聽到這話又驚又氣,猛然站起身來怒瞪著範蠡:他既然知道是阿軒把她從楚國救回,那麽在楚國邊界的那次伏擊一定是他所為!

“你剛才還裝模作樣騙我說要帶我脫身,將我安置到齊國……原來又是一場陰謀詭計,我林施施何德何能,值得你一再算計利用?!”

範蠡伸出手想抱住施施安撫她的怒火,施施卻警惕地後退一步,抱起桌上的一塊玉製筆架捧在懷裏,看樣子,他要是再往前一步,施施就要把那塊筆架砸到他身上!

“那次暗殺並非我所為……吳人是越國大敵,就算是我布置人手伏擊他們,你也不該這般質問我!”夷光,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之間會這樣?

三年前,他重傷被施淳救治,初時不能起床行走,半躺在施家明堂的榻子上靜養,隔了窗戶看到施夷光在院子裏晾曬新紡成的紗線,她的臉直對著明堂,一張尚有稚氣的小臉上是如夢般迷離的眼神,偶爾向他這邊看過來,那神情帶著天真與羞澀,恍如誤入凡塵的仙子……

怒氣一絲絲從他心裏抽掉,隨即泛起酸澀的無奈,“數月前,有線報說是要義公子帶人潛入楚界,雖然未探得要義去楚國所為何事,但他是吳王最得力的幫手,越王殿下早就除之而後快,於是在楚界布下一眾高手,想趁這機會將要義就地誅殺!”

啊?那次刺客暗殺行動的目標居然是要大哥!

“越王殿下的七妹曾拜在要氏門下學藝,得知越王的此次刺殺行動,非要參與其中,越王知她刺殺要義為假,暗中幫他逃走為真,越女公子武藝高強又性情執拗,殿下也奈何不了她,便另派了暗衛高手阿螳見機行事。”

“阿螳?就是那個……”

“對,就是越王殿下為了保護你,指派潛入吳王宮做膳房寺人的阿螳,他去年在後宮河界刺殺吳王未遂暴露了身份,隻得逃回越國複命,越王殿下正是用人之際並未處罰他。”

施施黯然,世上當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啊,她以為阿螳對她好,純粹是出於投緣出於患難之期的友情,原來人家不過是完成任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