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蠡趁施施放鬆了警惕,慢慢向他靠近,“你還記得一個名叫阿螳的寺人麽?他是越王殿下為保你周全、指派給你的高手侍衛……去年夏時,他為掩護一名刺殺吳王的同伴暴露了身份,隻得從河道逃出吳王宮,回到越國向主上複命,越王殿下正是用人之際並未處罰於他。”

施施這才知道阿螳那些日子對她多番照顧的真實原因:世上當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啊!她以為阿螳對她好,純粹是出於投緣出於患難之期的友情,原來人家不過是完成任務罷了!

“越女公子和阿螳帶領三十名南越高手潛伏在要義進入楚界的山道上,等了三天,果然等到要義的人馬返回吳國……越女不等你們進入弓箭的射程便搶先出手,阿螳不得不下令停止放箭與你們直麵相對!”

“阿螳跳下山崖便認出男扮女裝的你夾在要義的隊伍之中,也從佩劍和身形上認出與你同乘的是——”

施施驚醒般地打斷他的話,“阿螳就在那夥蒙麵刺客當中?我想起來了!”她記起那位不顧一切、冒著兩敗俱傷的危險也要刺殺姬軒,逼得姬軒與她墜下山崖的蒙麵刺客!那人的眼神勢若瘋虎,她當時未及多想,現在細細思量,刺客的那雙眼睛的確似曾相識,他就是阿螳!

“可是,他不是奉越王之命來刺殺要大哥的麽?為什麽要對我和阿軒痛下殺手?”施施垮下嘴角喃喃地道,“虧我以前還當他是好人……”

範蠡一時梗住,這才明白施夷光現在還不知道她跟的男人就是姬夫差,難道吳王去楚地把施姬帶回來之後,一直用的就是公孫姬的身份和麵目?

夫差為何會這般做態,是否因為施姬先前不願在後宮為妃,執意要逃離吳王宮,所以用了另一種身份俘獲她的真心?若當真如此,施姬在吳王心裏的份量奇貨可居啊……他此時已拿不準要不要把姬軒就是姬夫差所扮這一真相告訴施施。

施施未注意到範蠡眼神中的陰晴莫測,她想到了另一件事,“越女公子那日放過要大哥,她回去之後越王殿下未曾為難她罷!”

“我當時在吳南負責接應她們,越女把重傷的阿螳和其餘的手下交付於我,隻身去往南越百夷部族,她讓我捎話給越王殿下,說她再也不管吳越兩家王族的恩怨,但是若有人再危及到要公子的安全,她便與他勢不兩立。”

施施籲了口氣,“這還差不多,不枉我要大哥記掛她這麽多年。”

她想起最近見到要義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思忖著該不該把越女的心意告知於他。

範蠡聽施施的口氣,倒是和要義姬夫差成了親近之人,他皺起眉頭,“阿螳傷勢很重,至今仍不能起身,他當時是想把你從要義等人手中救走,卻沒料你意外墜下山崖,他當你遭了意外,不肯讓瘍醫為他醫治,直到上個月線人打探到要義將你和……從崖下救出並帶回姑蘇城,這才肯服用療傷之藥。”

施施聽到這話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阿螳害得阿軒和她差點跌得粉身碎骨,她不應該恨他麽?

可是一想到那個曾經對她體貼嗬護、笑容和鄰家哥哥一樣憨厚的小寺人,偷偷把貴重的食材帶進冷宮裏給她補身子,幫她收拾被壞人毀壞的菜地,帶她去後宮的最高處看夜河裏的盞盞蓮燈……若單為完成越王指派給他的暗衛任務,不必對她做到這般……

想到與阿螳相處時的點滴往事,施施心裏的堅硬就慢慢變得柔軟:他隻是越王手下的一名走卒,他所做的一切壞事不過是聽命於主子……說來說去,是吳越兩家王族的好勇狠鬥禍害了他們這些平民百姓!

而這些悲劇的根源也少不了麵前這位範大白眼狼的運籌帷幄。

施施拿起桌上的麵紗重新在耳後係好,“謝謝範大夫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告訴我,小女子剛已經說過了,我已嫁做他人婦,夫君隻是一位平常的士族子弟,成不了你們謀圖大業的障礙……我隻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你們的種種複國計劃我不想參與,也不會給他人多嘴一分一毫,包括我的夫君在內;範大夫不必委屈金玉之體在這園子裏做雜工了,請速速離開診堂吧。”

範蠡眼中一片蕭索,他咽下酸澀深吸一口氣,“你若執意留在此地,恐怕你說的平靜日子維持不了太久……我最後問你一句,當真不隨我離開姑蘇?”

施施用力點頭,“不錯,夷光曾救範大人一命,範大人於情於理也該放小女子一馬吧?你就當舒鳩城別院燒死的那名女子就是施夷光,此後世間再無施夷光這個人……我未來的日子是福是禍不勞範大夫掛心!”

範蠡木然看了施施一眼,也未把手裏的易容物粘貼回下巴,轉身就向房門走去:這也許就是天意?姬夫差為了救施夷光居然不惜以君王之尊深入楚地,險些死在刺客手中……夷光她,也真的愛上了姬夫差……

以後夷光便是吳王殿下最大的軟肋……溫柔鄉是英雄塚啊,越定要滅吳,這是天賜的良機……可是他為什麽心裏如此難過?

“範大人,請您轉告我父,夷光已嫁得好夫婿,請他多多保重身體,有機會我定當攜夫君回去探望他老人家。”

施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範蠡身形頓了一頓,他並未回頭,而是緩緩打開書房的門,躬下腰拿起房門口的花鋤慢慢走遠了。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園子的角門處,施施鬆了口氣:以此人的驕傲,以後定不會再來騷擾她了。

施施取了兩卷書簡走出書房,春杏正腳步匆匆地往這邊走來,看到施施的身影才鬆了口氣,“阿施姐,你怎麽在書房裏耽擱了這麽久?”

“怎麽?師傅有事找我?”

“嗯,有個中年婦人身子不適,在前堂裏吵吵鬧鬧的,說是用了西陵大師的藥不僅病症不好,越發得重啦,西陵大師為她把了脈,又細問她身上的症狀,她不肯細說!西陵大師想來是有女子家不好說的隱衷吧,便想讓阿施姐找間診室細細詢問。”

“也是,婦科病確是不好對男人說得太細。”施施和春杏嘻嘻地笑著走去前堂。

中年婦人穿紅戴綠的,打扮得倒是很富貴的樣子,隻是眼中一副市井之氣,嗓門又大,看來不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士族小姐。

施施示意春杏關好門,在婦人麵前的榻上坐下,“這位姐姐如何稱呼?”

婦人看到請來的女醫是位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臉上還覆著麵紗,心下就有幾分不高興,聽這位小姑娘叫她姐姐,麵色才緩和了三分,“夫家姓鍾離。”

“噢,鍾離夫人,剛才我看過師傅上次開的藥方,上書您是濕熱下注之脈像,開了野**、銀花藤、紫花地丁、黃柏等草藥清熱殺蟲、瀉熱利濕,應當正對您的症候,難道您用了沒起效果麽?”

(擱到後世就是某些病菌引起的yinbu感染了,這時候又沒有抗生素可以用,就隻能用些清熱利濕的草藥內服外洗。)

婦人顯然是跪坐著也不太舒服,腰胯扭來扭去的,“服藥那幾天是見效啦,可是這個月月事之後又犯了,下身癢得都坐不住,直想撓出血來才舒服,嗐,這是什麽事啊,我說出來都覺得丟人。”

若是黴菌或滴蟲引起的炎症,的確是不易根治,眼前這位婦人下巴豐厚、腰闊體胖,應該是愛吃肥甘厚味的痰濕體質,得上這種病更易複發。

施施沉吟了一會,另開了一副加了蛇床子、地膚子、苦參、百部等藥物的外用方,“師傅先前開的藥還得照常喝,若是覺得脾胃不適就停上幾天,待下次月事前一周繼續服用;記得以後飲食得清淡些……這藥方上的藥煎好之後用來熏洗,每晚睡前用一次,記得把換下來的褻褲也泡到藥水裏麵至少一刻鍾,洗好之後放到太陽下暴曬,另外襪子用沸水燙過也要放在太陽下曬幹。夫人記住了嗎?”

鍾離夫人愣了一下,連聲應道,“記住了,我以前也很注意的,洗好小衣兒都放沸水裏燙過。”

施施眨眨眼,“症狀完全消失之前暫停**,您家夫君的內衣也需如此處理,最好與您同期用藥。”

她瞧著這位婦人的氣勢不像是如夫人,又交待一句,“鍾離先生若是納有妻侍,夫人您也要讓她們用這外用的藥水熏洗,免得……”

不好說出的話就是:免得一人得了性病,全家男女共享。

鍾離夫人黑了臉,“我家夫婿是上門入贅的,隻娶我一人為妻,斷無小醫女說的這種事情。”

施施趕緊道歉,“是小女子多慮了,夫人與鍾離先生琴瑟和鳴,當真令人羨慕。”

鍾離夫人沾沾自喜,正要向施施表白她的馭夫之道,站在她身後的老媽子突然開了口,“夫人,老奴前日上街買菜,見家中馬車停在芷芳園門口哩,說不得老爺他……”

“芷芳園?此事當真?”鍾離夫人愣住,好一會兒才咬牙切齒道,“怪不得我染上這等髒病,原來他背著我去女閭嫖妓子!這殺千刀的,花了老娘的銀子,吃著老娘家的大魚肥豚,居然給老娘來了這麽一手!”

“今兒一早,黑管事說老爺昨天下午問他要了五十兩銀子,直到今天我們來診堂也未見老爺回府,夫人您說他是不是一晚上都住在芷芳園裏?”這位老媽子說得老眼發亮,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看場武打戲。

鍾離夫人霍地站起來,捏著施施剛寫好的藥方子就往外衝,“我去找這個殺千萬的問個清楚,他要是真在閭館子裏鬼混,老娘就寫休書退了他!他娘地!”

春杏正在門口偷聽,忽見那位診病的鍾離夫人拋下一錠銀子在案上就匆匆地跑了,施施笑眼彎彎地背著小手出來,春杏納悶地問她,“阿施姐,她要做什麽去?”

施施嘿嘿一笑,“春杏,想不想瞧瞧吳國的女閭是啥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