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堂的女子診院,施施坐在內房的窗下的榻子上翻看醫案,耳邊卻傳來春杏和一位中年婦人討價還價的清脆嗓音。

那婦人是帶著小女兒來醫治痛經的,哪知道這女人抓了三付化淤通經的草藥之後,好奇地問了聲銅架上一排排漂亮的白瓷瓶裏裝的是什麽,春杏就一一給她介紹過來,“這個瓶上繪梅花的是玉容霜(豬油銀耳膏),每天淨麵後,抹在臉上去皺紋、潤皮膚有奇效!夫人您要用上兩年啊,保準和這位小姐站在一起像是姐妹花呢!”

“這瓶繪海棠花的是美唇膏(紫草泡菜油),抹一點在嘴上保管又紅又亮賽過紅櫻桃!您用膳的時候也不必先卸妝,此物用滋陰辟邪的中藥配製,吃到肚子裏也是補品呐,夫人您在外麵可是買不到這種寶貝滴,還有這個香體乳液,十八種香花的精華薈萃在裏麵,洗完澡抹一點在身上,那叫一個濃香高雅啊……”

“玉容霜加美唇膏以及香體乳液三大瓶隻須十兩銀子!夫人啊,隻須十兩銀子!十兩銀子您買不到吃虧、買不到上當,買到的是你永不消逝的青春和美貌!買到的是您家夫君盯在您身上戀戀不舍的眼光!您還猶豫什麽呢?趕緊搶購吧!!!”

於是,不止婦人動了心,她十四歲的小女兒和身邊的仆婦丫頭以及剛進診堂求診的兩位貴夫人,都瞄上了那些能讓她們變成美少女的瓶瓶罐罐,之後一大幫女人嘰嘰喳喳地和春杏坐地討價還價。

春杏裝做為難地樣子問紅雲能不能讓些折扣給夫人們,紅雲麵無表情地說這些東西的原材料都太貴重,除了珍珠粉就是人參茯苓,製做工藝極其複雜,疾醫大人百忙之中鑽研上古密方,曆經十幾年才試製出這批高品質的美容護膚品,隻為讓姑蘇城的每個女人都懂得愛惜自己的容貌和健康,隻為積德不為謀利,完全是零利潤銷售,怎麽能再打折扣呢?!

聽她這麽一說,婦人們覺得花幾兩銀子買這種抹臉的高檔香脂一點都不貴,而且是賺到了!

西陵風匆匆跑進女診堂的時候,見施施和兩個侍女正在眉開眼笑地數銀子,“施丫頭,擦擦口水,快跟為師出趟外診。”

施施前兩天也跟師傅去某位貴族大夫家,為那人患病的老母親針灸,有些下針的要穴在患者腹部和下體,若是西陵風帶男徒弟去,這些穴位便不能下針了,讓侍女用艾棒熏烤大致的方位來代替;隻是侍女並非醫者,再怎麽交待她也未必能找準穴位,治療的效果會差很多,既然有了阿施這麽個女徒弟,西陵風為女患出診時便帶上她,同時也為阿施揚了名聲。

施施讓紅雲在這邊守著門,她帶著春杏上了自個馬車,跟上前麵來接西陵風的雙驅大車,施施透過前麵的紗幔望過去,隻覺得那馬車上的旗徽很是眼熟,不等她想起什麽,馬車已經在拐角處的巷子停住了,原來患者住得離鬧市區很近。

下了馬車一抬頭,朱門上方牌篇上那三個大字險些燙紅了施施的眼——相國府!今天師傅帶她來診治的居然是伍子胥的家人?!

西陵風走進門,見施施仍然站在門口愣怔,皺眉催促道,“醫者父母心,一息的怠慢都可能讓患者失去生機,你不快些跟上,杵在那裏發什麽呆?”

“諾,師傅。”施施定定神跟上西陵風,既然師傅讓她同來,生病的一定是伍府裏的女眷,害過她的是伍子胥父子,又不是他們的妻女,冤有頭債有主,她自然不會遷怒於無辜的人。

侍人把西陵風師徒三人帶到後園明堂,遠遠就聽到喝罵和哭泣聲,管事高聲稟報西陵大醫到了,伍子胥、伍封和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婦人迎出來,施施偷眼瞧著伍封臉上有紅紅的巴掌印,老婦人淚汪汪地拿帕子不時擦擦眼……

施施倒是納悶起伍家出了什麽倒黴事兒,為毛不趕緊說出來讓她高興高興?

“還不快帶西陵先生去燕姬房中救治?”白發白須的伍子胥此時全無以前見過的淩利氣勢,倒像個普普通通的平民老頭子,一身的懊喪灰敗氣。

那位老婦人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沒用……胎兒都掉下來了……做孽啊!”她回身扯著伍封衣袖錘打他的肩膀,伍封鐵青著臉不躲也不哼聲,眼神卻直直地盯著施施。

施施打了個冷顫摸摸臉上薄薄的人皮麵具,這是三虎專門給她做的,臉上抹點油再帶上這層半透明的皮子就改了五分容貌,現在的她充其量隻能稱得上清秀,難道這個樣子伍封也能認出她來?

老婦人放過伍封,和丫頭們一起帶施施三人走進一間廂房,正碰上仆婦端著一盆血水從內房出來,施施對西陵風道,“師傅在外麵歇著,我和春杏進去探察病人的症候。”

西陵風也沒想到伍府的下人求急診是讓他來治落胎的姬人,便應了一聲坐在外麵的榻子上,伍老夫人抹淨了淚往裏走,“燕魚啊,莫要再傷心,我請了女先生來給你瞧瞧!”

燕魚?施施大吃一驚,先老夫人一步跑到床邊撩開帳子,躺在**奄奄一息麵似金紙的小女子不是燕魚又是誰?

施施伸手去按燕魚的脈息,燕魚微微搖頭,“這位女先生,不必費事了……讓我就這樣去吧,活著……太辛苦……求你……”

施施轉頭看到一邊的仆婦,“請這位大姐扶老夫人出去,我好仔細聽聽這位少夫人的脈息。”

老婦人歎息一聲和仆人一同出去,施施握住燕魚冰涼的手,“燕魚,燕魚?你醒一醒!”

燕魚聽著熟悉的聲音,費力地睜開眼,“你是……啊——”

施施伸手捂住她的嘴,用力點點頭,“你懷了伍封的孩子?怎麽就……”

燕魚的眼淚滾滾落下,“是他,以前他每每喝多酒就拿我出氣……時常打罵……可是我如今都有身孕了,他、他今天回家又醉熏熏地,一見我就當頭甩耳光……”燕魚用力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夷光姐,你給我副毒藥……我過兩日再吃……不會連累你……活著太難了,我實在是撐不下去……”

施施拿袖子擦掉眼淚,“說什麽混話?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活著,才有過上好日子的希望!你就不想再回家鄉和親人團聚了麽?想想你爹你娘,再苦也得咬牙活下去!”

“燕魚,我保證,很快就會想到法子救你離開這裏!”

“真的……我還有回家見我爹娘的一天?”

施施用力點著頭,“現在你隻要乖乖吃藥養好身子,別的什麽也不要想!還有,就和以前一樣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伍封要是喝了酒就是離他遠點,在外人麵前裝出病怏怏的模樣,聽明白了嗎?”

“嗯,夷光姐,你怎麽成了疾醫?上次看你被伍家的馬車帶走,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後來又聽說姐姐被吳王殿下納為良娣,甚為受寵,便知道你被殿下的人救下來了,真是感念老天有眼。”

施施也不打算給她細說自己的遭遇,“不錯,是吳王殿下將我救下,也允我每日出宮隨西陵大師學習醫術。”

“每日出宮?阿施姐您要小心,伍少爺他、他處處為清右媵的利益打算,上次害你就是因為清右媵恨你得了吳王殿下的寵愛,才讓伍少爺的手下去酒樓捉你,若是他們知道你又出宮做了疾醫,難保不再去找你的麻煩。”

“我明白,這不是易容變裝了麽!他認不出來的。”施施拍拍她的手,“我去外麵和西陵師傅合議著開藥,你按時服藥用膳,養好身子等我的消息。”

施施安撫好燕魚,到外房把她的情況給西陵風說了,兩人可著貴重的補血保養藥材開了個子,反正伍府財大氣粗,應該不會苛克這些藥錢。

伍封就候在門外,他從西陵風手裏接過麻布寫的方子,皮笑肉不笑地讓管家跟著西陵大醫去杏林堂取藥,施施躲在西陵風身後不對他的眼風,倒是春杏覺得他無禮,又聽到燕魚方才那番話,直想出手痛扁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施施走出伍府後園的時候覺得背上冷颼颼地,就像被眼鏡蛇盯上了感覺,她下意識地回過頭並沒看到誰的麵孔,暗怪自己草木皆兵了。

伍子胥和伍封一同站在明堂的窗下,從窗欞子的縫隙裏看著施施等人上了馬車,伍子胥冷冷地問,“你確定這女子就是施良娣?”

伍封點頭,“確定!她分明用了易容之物,但是看她那雙狐媚子的眼睛絕不會認錯!上次聽清兒的話沒有取她性命,等孩兒再找良機……”

“廢物!”伍相國厲聲道,“上次的教訓還不夠麽?!為父教過你多次,有些事要麽不做,要做就做得徹徹底底、不留痕跡!你去年此時派人將施姬賣到楚地,如今她卻回到王宮,居在湖心園真真切切成了主上的寵妃,且能每日出宮以要家義女的身份在城中行醫,背後分明有吳王殿下和義城君為她撐腰,又或者還有向我伍家示威之意,你如何還能再動她分毫!”

“父親,難道由著這個妖女禍亂君心?要義也是糊塗,主上為美色所惑,他跟著瞎摻乎什麽,鐵了心庇護這妖女……宋氏夫人去年亡故,論理吳王早該升清妹做君夫人!”

“他即便對清妹無情,看在您的麵子上也該給清妹這個名位!要不是當年您一力舉薦他,他怎麽可能穩穩當當登上王位,須讓他知道,我們伍家既能推他上台,便能——”伍封話沒說完對上伍子胥狠厲的一雙鷹眼,下半句喃喃地咽了回去。

伍子胥默了一瞬,“主上近年在軍中選拔諸多年青軍士重用,特別是南疆駐軍大將裴揚在齊國一戰屢立軍功、頗得主上青睞……為父在朝中危望不似往日,你以後行事莫要輕率狂妄,為父保得你一時保不得你一世。”

伍封還要再分辯,伍子胥怒瞪他,“想氣死為父麽?你母親為燕姬落胎之事正在傷心,你還不快去給你母親請罪,再向燕姬陪個不是?!”

燕魚先前被伍封一巴掌打倒在地,當即就昏死過去,侍女去扶燕姬起身發現她裙子上洇開一團血跡頓時驚叫起來,伍封看到燕魚下體泊血,酒意也散了大半,抄起燕魚就往內房裏跑,喊著管事快雲叫疾醫,伍氏有自家專用的疾醫,這人跑到後園一瞧少夫人的胎兒是保不住了,推說他不擅治婦人病候,前街上杏林堂的西陵大醫最擅長接治女患。

伍宅的管事這才匆匆忙忙駕車去請西陵風,伍封聽到杏林堂三個字,也想起施良娣就在那間醫堂坐診,沒想到西陵風正好帶她一道進府救治燕魚。

這當兒聽父親催他去給燕魚陪禮,也想起她平素裏對他的溫柔體貼來,隨即給父親做了揖,小跑去廂房看望燕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