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注意到每個人麵前就膳用的木案都比較小,擱上一隻碩大的青銅酒樽和兩大盤肉菜之後就沒多少空地了,所以他們上菜的方式和後世從歐洲傳到國內的西餐程序很相似。

每當一道菜被吃掉三分之二,或者是大夫們對這道菜品絲毫不感興趣,根本不動筷挾一些到自己麵前的淺盤裏麵,旁邊隨侍的寺人則立刻撤掉這道菜,換上熱氣騰騰的新菜品。

大夫們身後捧著酒壺的那幾個宮裝女子是專門倒酒的女酒,歸屬於王宮中酒人統一調度管理。

宮裏做菜的大廚叫內饔,也分好幾個等級,有上百個學徒供內饔們指使,和酒人、女酒是完全不搭邊的兩個部門。

施施的眼神已完全被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各種散發著鹹醬味的肉脯、酸甜氣息的蜜漿、清香迷人的果藕吸引住,她的肚子早就在咕咕叫了:早飯時就喝了兩口豆羹,從那時到現在粒米未進、滴水未飲;不看這些美食還好些,看到別人吃飯,自己的饑餓感會放大十幾倍滴!

‘好餓啊,能不能一起吃啊,反正你們也吃不了這麽多,浪費食物是極大的罪惡……有木有人聽到、有木有人聽到俺的心聲啊?!’

以前同宿舍的女孩子們都愛看雜誌,花花和小四愛看明星八卦類的,狸狸愛看時尚服飾,而她——林施施最愛看的是美食特刊。

這要歸功於離婚後的爸爸辭掉了中學語文教師的工作,給開快餐店的新妻子當了‘賢內助’。

從十三歲起,施施幾乎每個暑假、寒假都在繼母的快餐店裏打工,店裏的大廚是繼母的老父親,老人倒是很喜歡施施這個勤快聰明的小姑娘,常常把給客人做的稀罕菜分出一點來留給施施品嚐。

施施跟著老人學會了好幾樣拿手菜,也同時愛上了做菜這個行當;她曾經仔細查閱過中國的各大菜係的發展和起源,了解到在東周時期已經有了炒、炸、燉、煨、燴、熬等基本的中餐烹調方法,以及臘、醢、菹、脯等等醃製醬菜和肉幹的秘術。

周代最具有代表性的宮宴大菜莫過於‘八珍’。施施記得‘八珍’分別是:

一,淳熬。把五花肉丁大火炒熟了,加上醬油著色、煸出醬香味兒,起鍋,然後趁熱澆在白白的稻米飯上(施施點評:古代版的紅燒肉蓋澆飯)。

二,淳母。烹調方式同上一種,隻不過是把肉丁澆在黃糯米飯上罷了。

三,炮豚(煨烤炸燉乳豬)。哎,這道菜可講究了:首先將小豬洗剝幹淨,腹裏挖空填滿大紅棗,用線縫好,然後包上濕泥,小火烤幹,剝泥取出小豬。(施施評:看到這裏,有沒有想到叫花子雞的做法捏?)

敲開泥殼兒,拿出烤香了的小豬之後,再用米粉糊遍塗小豬的全身(簡單地說:掛糊),用油炸透了再切成一片片地,配好作料,加湯汁放進小鼎裏麵,再把小鼎又放在大鑊鼎裏麵加湯,用文火連續燉三天三夜,起鍋後用醬醋調味食用。

這一道菜先後采用了烤、炸、燉等三種烹飪方法,而工序竟多達十餘道呢。(施施點評:子曾經曰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可這炮豚的做法也太官僚主義了吧,純粹是為了麻煩而麻煩地。)

四是炮牂(煨烤炸燉羔羊),方法同炮豚,就是把小.乳豬換成了小肥羊。

五,搗珍。紅燒牛、羊或者鹿的裏脊肉,這和後世的做法沒什麽兩樣,隻不過炸肉的油是用的動物脂肪,周代的人還不會壓榨植物油呢。

六是漬,就是用酒和蜂蜜漬一下牛羊肉再行烹調;七是熬,是用烘烤的方法製做鹹滋滋的肉脯。

八珍的最後一種是肝膋,這道菜很特別,是用那種網樣的板油把狗的肝髒包起來一起烤……(施施點評:狗是人類的朋友,如果有的選,還是用別的食材做美味吧!這道菜施施不感興趣,不評也罷。)

看來看去,吳王和大臣們的飯桌上沒出現八珍中的某一類,也許是祭天或祭祖這種大慶典的日子,宮裏的大饔才會做八珍那些費時的菜式吧!

‘這個……天哪,怎麽會做得如此迷人?!’

施施兩眼直直地盯著寺人剛剛端到吳王麵前的一盤烤雞。

那隻肥雞烤得火候正好,翅尖微焦、雞頸酥黃、賣相那是相當地美,它全身散發著植物種子香料和果木熏烤的獨特醉人氣息……一定是剛從烤架上取下來就裝盤了,因為肉眼還可以見到那隻雞麥黃色的表皮上滋滋冒著可愛的油花兒,哼哼......如果在雞頸和翅膀相連的部位一口咬下去啊,肯定是皮脆肉嫩、齒頰生香、妙不可言呐!嗚嗚嗚......

這個時代沒有烤箱微波爐等等專用廚房電器,用木炭火烤成這種狀態何其難得呀!

施施勉強轉開視線,聽到自己肚皮裏的饑鳴聲隱隱和著樂師的節拍聲,咕唧、咕唧……施施又咽了一口唾液。

姬夫差很少動筷,除了對臣下們的歌功頌德敷衍幾句,就是輕酌手上金樽裏的清酒;他見清姬正似笑非笑地望著君夫人身後的越女,便順著清姬的視線望了過去,正看到施施那副狐狸看到了肥雞一般垂涎三尺的饑餓眼神。

“此女目光灼灼,似賊矣。”清姬嬌聲笑著在夫差耳邊低語。

姬夫差嘴角一抽,眼中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倒是覺得自己之前高看範蠡和文種了。

據探子來報,範蠡在越國方圓幾百裏大肆搜集美人,又在越宮秘訓了一年之久......很期待今天能見到幾個頗有手腕的傾城佳色,真是失望至極哪......看範蠡方才險些沉不住氣的架式,他很在意眼前這個不拘小節的吃貨?

倒是那個容長臉的女子(鄭旦)看似嫻靜,貌似有些意思……

“兩位越氏妹子一早進宮,肯定未用過午膳吧,主君,賜她們在這裏用些膳食可好?”

施施猛然抬起頭,這句天籟之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是姬夫差的大太太宋季子!

“主君啊,想當年小童嫁來姑蘇,也就和她們差不多的年歲……十四五歲的丫頭離開君父慈母遠嫁他國,唉……”

宋季子像模像樣地歎了口氣,“主君和小童大婚那一天,女禦們交待著不能吃東西,洞房當晚,小童獨坐在寢宮裏看著喜案上那些個油果子,也是這般猴急的樣兒吧……嗬嗬。”

聽夫人提到十年前兩人大婚的情景,姬夫差對君夫人溫文地一笑,“說起來,這些年夫人跟著本王吃苦受累了!來,本王敬夫人一杯。”

“主君言重了,能為夫君管好後宮瑣事,一盡綿薄之力,小童甘之如飴呢......”

施施在旁邊急的呀,‘你們兩口子說著說著怎麽跑題了?剛才是說到要不要讓我們一起吃飯的大事!夫妻恩愛的事事兒,你們等晚上到**再聊好吧?!’

清夫人似乎聽到了施施的心語,她忽然一招手,示意身後的侍女,“你們再設一個木幾、另取兩副木箸來。”

“諾,奴婢遵命。”

侍女們放好木案,又端來一盤熱乎乎的烤雞、一盤鹽漬菜和兩碗紅梗米飯;另加一壺香氣撲鼻的米漿。

施施學著鄭旦的樣子伏身低頭謝恩,實心實意地向清姬投了一個感激的眼神,接過筷子來就戳向烤雞那線條優美的大腿兒,惡狠狠地用亮閃閃的小門牙撕下一塊,鄭旦則挾起一片菜葉姿態優雅地低頭咀嚼。

啃完一條雞腿和兩根雞翅,施施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這才發現鄭旦的眼神在宋夫人和清姬兩人的側影上遊離不定;施施悶笑:她一定是苦惱在吳王宮這兩個最有權勢的女人當中選哪個當靠山吧,抱錯了粗腿後果是很嚴重滴!

酒過三巡,吳王和臣下們的語調明顯地高昂起來,所談的話題無非是貶低大周中原地帶衛魯等國的酸腐禮節、以及某某諸侯國君得到了哪些稀世寶劍絕代佳人等等。

施施打了個嗬欠:原來從古到今,男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始終如一啊:貶低他人誌氣、抬高自己身價;男人們的追求也自古未變:爭的是眼前的富貴榮華,想的是別人懷裏美人如玉,守的是打馬自由驅馳的土地。

終於是填飽了肚皮,施施心滿意足地喝光碗裏的最後一滴蜜漿;她注意到鄭旦隻吃了三片菜葉子、兩口紅米飯和一片雞脯肉,之後就雙手交疊在膝蓋上,一副大家閨秀的溫婉儀表;吳君夫人和清姬的注意力也落在鄭旦身上,一致無視了雖然長相甚美,但是坐相不佳、吃相更加不堪的施施。

宮庭樂師們不輕不重的彈奏聲在她聽來越來越像催眠曲,再加上空氣中混合了牛油火燭熏人的煙火氣和熱黃酒的苦焦味,施施越發得懨懨欲睡。

慶幸的是,這個時候吳夫人宋季子向夫差提出帶兩位新妹子先回後宮休息,吳王點頭允了,清姬夫人也立即識相地一同告退。

施施學著鄭旦的樣子,向吳王行了禮,躬身低頭跟在君夫人身後從側門走出前殿。

一出大殿的側門,施施的眼吃痛地眨了眨,大殿裏點燈很久了,外麵居然才到黃昏時分;眯眼遠遠望去,還可以看到西方天際殘留著一片火燒雲,微暖的風吹到臉頰上微微作癢。

施施悄悄把手指放在嘴裏咬了一口,手指很痛、肚子很漲,風吹在臉上很暖很溫柔......嗯,雖然靈魂寄生到一個新的軀體上,但是從末梢神經傳到中樞係統形成的快.感無比正常,當前發生的一切真的不是在做夢呦。

君夫人和清姬一出前殿,便都收起那副溫婉可人的笑容,宋季子目光冷冷地把施施和鄭旦從頭掃到腳,張了張口,但是什麽也沒說,扶著侍女的手緩步向後宮的方向走,身子挺得筆直傲氣淩人。

這種態度才是正常的,施施心想:‘哪個女人看到自己老公再娶小三小四心性也好不到哪裏去!話又說回來,她和鄭旦哪裏當得起小三小四,弄不好得排到一百零八號以後吧。’

‘但願偶不會是排在110號。’施施一邊走一邊傻笑起來。

走出前宮的大門之後,清夫人麵色淡淡地略向兩人頷了頷首,由兩名粉衣宮女伴著,風姿綽約地走向曲曲折折的朱漆長廊,和君夫人走的是一東一西兩個方向;施施發現她的嬌弱不是裝出來的,在自然光下看她頸麵的肌膚是白中透青,有那麽一種病態的美感。

躬身目送兩位夫人的背影遠離之後,宮女們把施施和鄭旦帶向另一條長廊,看夠了清姬弱風扶柳的背影,施施四處張望著後宮的景致,吳王宮的建築比後世的蘇州園林大氣了太多,沒有那種小家子氣的曲徑和小假山,白石的亭台之外,姹紫嫣紅的花樹居多。

走進後宮的兩道銅門,看到重重宮房前麵有一潭碧油油的湖水,上麵是淩跨湖麵的虹形白石橋;時值晚春,湖麵浮著嫩黃浮萍,蓮葉田田,一股新荷的清香撲麵而來。

幾人走到一個安靜的長廊盡頭,領頭的宮女停下腳步,施施定睛一看,這是一個院落的大門口,隻見圓形的朱色院門半開著,上麵有塊木牌,是鳥篆體的‘芳華園’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