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魚還沒明白為何睡著之前是在伍府後宅,一覺醒來就在一個破舊的農宅廂房裏,伍封將迷迷瞪瞪的她拉出去,走進旁邊的堂室。

燈火通明的主房裏站著兩眼紅紅的伍老夫人和一位發髻淩亂的婦人,燕魚仔細打量、認出這位五官精致楚楚可憐的小婦人是吳王宮的清右媵——當年被範大人帶進王宮大殿的時候,她見過這位正受寵的右媵夫人。

清姬倒是不記得燕魚,見伍封擁著一位嬌小瓏玲的少年女子進門,淒婉的眼神裏又多了幾分黯淡,伍封慌忙鬆開燕魚,扶著清姬的手臂往內房的秘道走;伍老夫人罵了一聲‘不爭氣的東西’,任由燕魚攙著她跟在伍封後麵。

走過一段直不起腰來的黑洞,從一個井口裏爬出來,燕魚借著侍衛手中的火把能看清已在身後的城牆和藏在密林中的馬車,她這才明白,伍相國一家人是要逃亡了!

女眷們上了同一輛馬車,車裏除了她們三個,還有一個昏迷不醒的女子;馬車行駛在小道上,天漸漸亮了,燕魚借著紗簾透進的晨光,好奇地打量那名女子的側臉,越看越覺得熟悉:她是——施夷光!

燕魚的心怦怦亂跳,伍相國父子居然把夷光姐綁來了……聽說吳王殿下近年來很是寵愛施良娣,伍家的人擄了她做為逃亡的人質?!

施施的臉上有幾道擦痕,被緊緊綁縛的兩隻手紅腫不堪、隱隱冒著血絲,燕魚看得心酸,拿出自己的絲帕給施施包起手背,清姬在一邊嘲諷道,“施姬的小命還不知能不能留到明天,何需為她費心?!”

燕魚淡淡地道,“待夫人做了我家少奶奶,再命令奴婢如何行事也不遲。”

伍老夫人冷哼一聲,“別人家的棄婦,還屑想嫁與我兒做正妻?除非我這條老命不在了!”

清姬又要拭淚,老夫人一看她的嬌柔勁兒就來氣,“別在老身麵前擰酸汁子,留著些這些狐媚手段給封兒奏事吧?!”

燕魚聽得痛快,暗中衝老夫人擠眼,伍老夫人拍拍燕魚的手,暗歎若不是清姬這騷蹄子勾著封兒的心思,她的乖孫兒都快出世了……

伍子胥和伍封坐在前麵那輛馬車上,父子倆相對無言,扮成行腳商人的百餘名伍氏屬下和門人不遠不近地隨在馬車後麵,他們的目的地雖然是齊國,可是為求安全,他們從西行的小道奔赴楚界,轉個彎再改道去齊國。

伍子胥料想吳王就算此時追擊出城,也絕對想不到他會取道楚國往齊。

“稟尚老爺,轉過前麵那個山頭就是楚界了,關口的駐防大約不足二百守兵,我們是請行還是衝殺過去?”自出城以後,伍子胥就禁止屬下稱他為相國,改叫他‘尚老爺’。

伍子胥睜開微眯的鷹眼,“宮中的消息到不了這麽快,拿公孫義的‘傳’牌請行。”

夫差的另一位族兄公孫義和伍子胥是忘年交,情同父子一般,臨行前一天伍子胥向他索要令牌,謊稱到邊界送兒子出國遊學,用自己的通行令牌太過招搖(公孫義在朝中負責招待國外使節,也常奉命外訪別國,所以身邊有加蓋了吳王大印的通行傳文)。

公孫義昨天吃了伍相國的宴請,很大方地將自己的官‘傳’給了伍子胥暫用。

馬車漸漸駛往關隘,車夫走過去向披甲的守關軍人奉上傳令,那名兵士接過傳令來看了一眼,匆忙捧著那塊牛皮跑進旁邊的帳房,伍封在馬車時等不耐煩,掩開車幔往外一看,頓時汗毛直豎!

不遠處的營帳裏源源不斷地向往冒著披著銅甲的士兵,何止不足二百兵,簡直是千餘名之多!

伍子胥看伍封的表情心知不妙:他也探出頭去,隻看當頭一個騎著白馬的軍官正帶人向他的馬車逼近,那人……是裴揚!

馬蹄在離伍家的馬車一丈外地地方停住,坐在馬背上的裴揚手握在長戟的銅把上盯著掀開一隙絲幔的車廂,伍子胥也從車裏定定地望著裴揚……

此刻若要硬闖,以他和封兒的功夫或許能衝過這千人結成的兵陣,可是夫人和清姬以及部分不會武功的門客……伍子胥年輕時就從驚濤駭浪裏經過,他沉吟一刻,毅然推開車門,伍封慌忙隨父親下車。

“裴將軍怎會來此?”伍子胥氣勢不減從前。

裴揚見狀也跳下馬車堆起一臉笑容,“下官巡查邊塞,聽屬下稟道公孫義大人出關去楚國,便出帳相迎……”他做勢向後麵的馬車看了看,“莫非相國大人和姬義公孫同行?”

其實他昨天就得了要義的飛鳥傳書,說是伍子胥父子叛國出逃,各邊防加緊守衛,不得放一人一馬出國界!裴揚讓探子在通往楚界的各個路口探查,果然探得有形藏可疑的一從人馬往蓼關這邊趕來,他一早集合了千餘名軍中好手在蓼關等候,同時用多隻白玉鳥傳報給要義。

伍子胥略一思忖,“正是,義公孫身體略有不適,服了湯藥在車中發汗,不便下車與裴將軍招呼,老夫欲回楚地老家祭祖,因此與姬義公孫同行。”

裴揚聽伍子胥這番話編得有來有去,忍不住冷笑一聲,“你為當朝相國,難道還不知大周法製?你可有主上許可的出國傳文?既便是主上許可你私下出行他國,又怎會許你攜帶子女家眷一道?莫非相國大人已有叛國之心?”

伍子胥暗暗惱恨,握緊拳頭思量著脫身的法子,伍封卻按捺不住了,指著裴揚的鼻子就罵,“好你個胡奴!當初在我父統領的城防軍手下做個小小的夥頭兵,要不是我父慧眼識人,將你提拔成俾將,哪裏會有你今天耀武揚威的好日子?!”

裴揚最恨別人提他卑賤的出身,當下眼中殺氣畢露,“伍封賊子,你夜闖王宮,擄走主上妃妾,已犯了殺身之罪!還敢在本官麵前逞口舌之快,你的死期到了,來人!”

他話音剛落,整齊的刀鋒霎時間同時出鞘,此時春陽西照,金紅的光芒照在軍士們黃澄澄的鎧甲之上,照得伍氏父子和他們身後的死士眼中一片猙獰的血紅!

裴揚將軍冷笑著,一點一點向後退去,一排排弓弩手登時上前,數不清的箭頭對著包圍圈裏的車隊。

伍子胥眉眼冰冷,見慣了大陣仗的他冷然盯著退到弓弩手保護層的裴揚,蒼老的麵容霎時現出一絲英武之氣,那氣勢好似根不把他帶領的這一千精兵放在眼裏。

伍封得到父親的眼色,後退一步拉開另一輛馬車的門,將剛剛醒過來的施施拉扯出來!

他把長劍架在施施的脖子上,“誰敢妄動,我就要了這女子的小命!她就是吳王殿下的寵妃施夷光,你們若是誤傷她小命,姬夫差定會誅你們九族!”

裴揚在那次給衛王的接風宴上見過施良娣,定睛一望果然是她!裴揚猶豫起來:吳王對施姬的寵愛朝野皆知,這女子在如此兒狼狽不堪的境地仍然美色驚人,神情極為平靜,令他身後的年青兵士們忍不住發出一陣陣驚呼!

有這位國色天香的美姬在後宮,他妹子裴君惜哪有機會得到王寵?!

若是借這個機會殺了施姬,或許他兄妹才有青雲直上的良機……可是,他若此時下令放箭,不顧惜施姬的性命……手下這麽多雙眼睛看著,萬一說漏了嘴,事後主上追查起來…….

不管了!派劍術好的心腹以救人為名搶攻過去,使個巧勁令她死在伍封手裏!

裴揚眼中凶光一起,伍子胥暗道不妙,他低估了裴揚的狠辣!

“封兒,你先帶她上車,護好你母親和清兒!為父帶人在前麵殺出一條血路,阿忠阿祥,找機會策馬衝關!”

“不,父親您上車,我與眾兄弟護行!”

“你們誰也走不了了!”一聲怒喝隨著馬蹄聲挾風而來,吳王姬夫差和要義二人騎寶駒風馳而來,遠遠地甩下後麵的大隊部屬。

原本兩眼無神的施施看到夫差躍下馬,居然眉開眼笑地快呼一聲,“阿軒!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你穿這身紫色的胡服真好看!”

夫差一口唾沫差點把自己嗆死!這丫頭此時脖子就頂在敵人的利劍下,居然還在關心他今天穿的是什麽顏色的衣服?!

要義鬱悶地低頭瞧瞧自己欺霜賽雪的織錦白袍,突然憂傷地想到阿施沒選他、是因為阿施不喜歡白色。

伍子胥看到吳王趕到,臉色居然好看了三分:有夫差在場,他手裏的人質就值錢多了!

“老夫半世為你祖孫的江山出生入死,無功勞也有苦勞!今日老夫別無他求,拿你寵姬的性命換我子伍封出關如何?犬子犯下的罪行由老夫代為承擔!”

夫差陰著臉點點頭,“可!子不教父之過......你現在放了施姬,本王可饒過伍封性命,將他逐出吳界!”

“不!”伍封大叫一聲,“你放我們全家人都走!不然我殺了這妖女!”他一邊說著,劍身抵緊施施的脖子,一行血珠便順著施施的黃色衣領滴下來!

夫差看得目眥欲裂,向前走了幾步又怕伍封手一抖,施施就此香消玉隕……要離摸到懷裏的藥丸,數算著迷藥炸開後伍封受驚揮劍殺死阿施的可能性……猶豫著不敢冒這個險。

跟在夫差後麵的抵達邊界的朝臣們看到這一幕都呆怔了,有人低聲議論著:‘施良娣若明智的話,此時應當觸劍受死,以報答主上對她的恩寵,為主上解除此兩難之境地……’

阿青和三虎聽到那名朝臣的怪論,惡狠狠地回頭瞪過去,那人頓時嚇得咬住自己的舌頭。

“你放了夷光姐,不然我刺死你表妹!”

馬車裏突然傳出聲響,眾人往車廂裏麵望去:燕魚一手勒著清姬的脖子,一手持著尖利的發簪抵在清姬咽喉處,伍老夫人剛剛反應過來,拿起一隻靠枕拚命地砸燕魚的頭,“你這個小賤人、白眼狼,怎麽能胳膊肘子往外拐!快放開她!”

伍封怒喝,“賤婦!快放開清兒,不然我將你剝皮抽筋、挫骨揚灰、令你不得好死!”

燕魚冷笑著盯緊伍封,眼底射出仇恨的光芒,她忍受著伍老夫人撕打和掐撓,用盡全力勒住清姬的脖子,清姬掙紮不開,終於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伍子胥心底一沉:他怎麽忽略了燕魚和施姬是越地同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