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一行人沿著楚國邊界向東北方向前行,二十天之後終於走出許國地界,再向西四五十裏就是周王直邑;夫差預算著抵達洛邑參加大饗禮的時間還有富足,便下令侍從放緩行程。

北地的冬季比起楚越來更加寒冷蕭瑟,施施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走出許國邊城的時候,東方天際才開始浮白,廣袤的蒼穹上還掛著一彎淺淺的月牙兒。

出了城門的官道兩邊都是生著低矮灌木叢的荒野,車轍軋不到的地兒都是半人高的野草,在朦朧的晨光之中泛著枯黃的顏色,細碎的草葉上麵結了一層白淩淩的霜花。

直到馬車駛出去半個時辰之久,天色才變得大亮,枯草上的薄霜在陽光照射下漸漸變得明亮,不知不覺地就融成晶瑩的露水,折射出陽光的神秘色彩。

施施身體畏寒,在厚厚的寺人棉袍裏麵又夾了一件發燒裏子的貂皮襖,整個人變成圓滾滾的一個,身體轉動挪移之間非常笨重。

“阿球、小球球,給哥哥再講個段子?”漫長的旅程無比枯燥,施施有時會努力地回想前世看過的一些有趣的笑話講給夫差聽,隻推說是在越國的時候聽同村老人講過的,於是吳王殿下學了個新名詞——段子。

“不許叫我阿球!”施施衝男人翻了個白眼,內才是球呢,內全家都是球!

“我會的那些小段子都講了好幾遍了,你也講幾個有趣的事兒給我聽嘛!比如說你小時候幹過的糗事兒?”

夫差從‘阿球’的棉衣袖裏拉出小手來細細把玩著,“我自懂事起就隨太傅學習禮樂書數,母親和父親去世得都早……除了師傅給我講功課的時候聽得話多,別的時候很少有人對我說四個字以上的句子。”

施施奇道,“這是為什麽?”

“侍人們一般都是說‘諾’、‘奴婢遵命’、‘拜見公孫’諸如此類的話,直到阿義和夜華進宮給我當伴讀,我才算有了同齡的兄弟朋友,知道一個人真的生氣和快活地大笑是什麽樣子;有趣的事情麽……我記憶最深的便是,三四年前與阿義在平江河上聽曲吹簫,被越船上的一個小丫頭吹呼哨、調戲了……”

施施先是聽得心酸,後來聽他提起兩人的第一次見麵,又嘻嘻地笑起來,“說實話,你那時有沒有對咱一見鍾情?若是大殿之中,公孫雄和夏侯義沒有同時選中我……我是假設!若隻有夏候將軍選上我了,你當真會把我賜給他?”

夫差認真地思索一會,“應該會吧!妻子如衣履,臣民如手足,何況那時的你在我眼裏隻是一名平常的貌美貢女……”

施施哼了一聲,轉身背對著夫差,夫差伸手扯扯她的袖子,“逗你的!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在想,這眼睛大大、嘴巴小小的妞兒是我的,待本王得暇了得好好**一番,嗬嗬,誰也不許動本王看中的這道美味!”

這話仍不中聽,施施掀開車簾往外麵瞧:寂寂的草叢裏,忽然響起‘嘩啦’一聲,兩隻烏鴉你追我趕地向遠方的密林衝去,緊接著便是在枯草裏窸窣的響動,一隻狸色的野貓衝到草叢外,警覺地向馬車方向望了一眼,然後用無比悵惘的眼神仰望飛遠了的美食。

夫差以為施施真的正氣了,正要把她拉到懷裏好好哄一哄,施施忽然轉回身眉開眼笑地道,“看到烏鴉,我突然想起一個好段子!”

“快說來我聽聽。”看到施施的笑臉,夫差的心裏瞬間放了晴。

“話說隔壁村子的王大爺家有個女兒,他女兒長得醜還很懶惰,到二十歲還沒嫁出去。”

“啊?二十歲還沒嫁出去?那她家父兄豈不是很沒麵子?女子過了十五歲還不配夫君,她父親得給官家交許多罰錢呐。”

“噓,別打岔!”施施很鄙視夫差這種古董男人的論調:在兩千年後的中華大地,四十歲的女人也有好多沒嫁出去的,而且張口閉口‘我們女生好脆弱的~~~你們男生不懂女孩家的心事~~~’

“醜姑娘的父母就對她說啦,既然沒人娶你,你又懶得學手藝活,就去田裏充稻草人嚇烏鴉吧!醜姑娘倒是挺愛做這事兒的——因為可以站在一個地兒不用動手腳啊!於是她一早就下田做活去了……你猜後來怎樣?”

夫差眨著眼想了想,“是不是她在井田做活的時候,遇到了中意她的男人?”

“嗯~~~不是。”

“是不是她戴著防曬的麵紗站在田地裏,被不認得她真實麵目的男人給用強啦?然後不得不娶她做妻……”

“你這人——怎麽就非要往那種事兒上麵想!”施施氣極去擰夫差的鼻子,“咱講的不是黃段子好不好?!”

“聽好了!醜姑娘站在田裏,果然沒有烏鴉敢來偷糧食吃,而且第二天啊,那些烏鴉因為被她的麵目嚇到,還把以前從她家田裏偷去的糧食都送回來了呢!哈哈,你說好不好笑?”

施施獨自幹笑兩聲,發現夫差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施施鬱悶地收起笑臉,“我聽到這個笑話的時候笑了好久耶,你怎麽不笑?”

“‘黃段子’是什麽?你講個那樣的我聽聽……”

“去你的,我不會講黃段子!”

“是不是男人們喝了酒說的那種葷話?你講講看嘛,不然讓我講個好的給你聽……還是晚上我們上床再講?嘿嘿……”

施施悲愴地發現男人和女人的大腦回路果然是不同的,女人的腦子離得最近的是心,男人的腦子最近的是他下麵那‘兄弟’。

夫差見施施被他逗得小臉脹紅,哈哈地笑了幾聲,隨手從榻幾的暗屜裏抽出一卷絲帛翻閱起來。

施施伸頭細瞅一眼,原來絲帛上麵用蠅頭小篆寫著一段段艱澀難懂得的兵家陰陽術,她看不懂這些東西,興致缺缺地打了個嗬欠;夫差怕施施睡多了傷筋骨,一邊看著書,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按她腿上的足三裏穴,幫她補著精氣神,施施把兩隻手放到夫差的衣襟裏暖著。

過了一會兒她還是趴在夫差懷裏睡著了,微張著嘴巴打著小呼,一串亮晶晶的口水流到夫差肩頭,素有潔癖的吳王殿下竟然不覺得有何異樣,隻是緩緩撫著施施的後背,皺眉想著如何調理阿施脾虛的老毛病。

又過了三天,吳國的車隊終於到了洛邑王城的門下,周王城的城闕如山峰般巍然屹立,在它前麵的黃土地上投下長長的陰影;巨大的青銅城門上鑲嵌著鋥亮的鉚釘,上麵雕著的五爪金龍有如鮮活的神祇,浮雕的圓眼威嚴地注視著每一位經過它身前的渺小人類。

洛邑和諸侯國的都市一樣,也分王城和城郭兩部分。王城建在洛邑的北部,內設周天子的議政殿和後宮;城郭是居民區、商業區、手工作坊和守城兵將的營地,城西建有宗廟社稷,還有一條河水穿城經過王宮蜿蜒而過。

洛邑的建築華麗典雅,街道寬敞而平坦,頂部飾有紅色筒瓦的房屋樓台整齊排列,路上行人穿著寬袖肥袍,有著與周南居民不同的高大體型。

守城兵將看到欲進城的車隊舉著‘吳’字十旒大旗,急忙把門大開讓四匹駿馬拉著的吳王車駕入城,吳國馬車上的裝飾比中原諸侯的馬車要精致得多,車頂篷上的彩色線紋如雲彩般鮮豔,金色鑾鈴清脆地‘叮呤呤’響著,氣宇軒昂、麵目英俊的侍衛們穿著銀絲甲筆挺地坐於馬背上,路上絡繹的行人無不投來羨慕的眼光。

馬車直接駛進諸侯朝見天子時專用的館驛,夫差先要會見禮部大夫,待周天子傳見才能進宮,所以把薑十三和施施安置在各自的房間後,他便與隨行的近臣們一起去完成朝見的繁複儀式——向周天子獻上隨車帶來的貢禮和奏書。

施施前幾天在馬車上總打瞌睡,現在總算可以在厚軟的床榻上好好休息一番了,偏又來了精神頭,舒舒服服地洗了個香湯浴之後,她和紅雲一起坐在床邊把行囊打開好好整理一番:不遠千裏跋涉而來,怎麽也要在洛邑住上十天半月的。

紅雲苦惱著帶來的換洗內衣太少,兩人都是男人打扮,又不好把穿過的小衣兒洗淨了放在後院晾曬啊,會被薑十三的侍女發現不妥的!紅雲發呆的空兒,施施走到園子門口溜達著透透氣,阿鬆和阿樟立刻趕到她近旁守護著。

這時施施隔壁的園門子‘吱呀’一聲開了,有一群人正往外走,當頭的一人是位華服少年,施施不經意地抬頭一看,立馬向後縮了一步:走出來的居然是衛國新君衛琴!

說巧也不巧,既然是周天子下令開宴大饗諸侯,身為衛君的小七哪有不來洛邑朝見的道理?

衛琴正麵容沉鬱地負手向園外走去,他身著一襲深藍色廣袖王袍,瘦長的個子、五官深邃的臉,墨發在頭頂綰髻束冠,簪了一根簡潔古樸的金簪,因他身形過於削瘦,寬袍被風吹揚起便似旗幟揚起一般。

施施納悶著衛國的經濟是否極度蕭條,小七這孩子比在楚國做小工的時候更加營養不良,兩頰都瘦得凹陷下去,隻有一對墨玉似的眼睛頗有君主的威嚴之氣。

衛琴身後的女子應是他的夫人,女子大約十八九歲模樣,身著紅色正服,漆黑的頭發一絲不苟地在頭上挽作牡丹髻,飾以六支金釵;她長著柳葉眉、丹鳳眼,圓潤的臉上有著世家女常見的範本式微笑,鬢腳修得整整齊齊;與衛琴的麵目相較,兩人很有幾分夫妻相。

施施所在園子離館驛大門較近,衛琴出館會從她的位置經過,施施來不及退回園,便像平常的侍人一樣低下頭略略躬下身子等衛王走過去,衛琴和屬下們漸漸從她身邊經過,施施垂目看到一雙烏靴近前而行,走到她身邊一米遠的地方突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