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所處的園門離館驛的出路較近,衛琴欲出驛館便會從她的位置經過,施施來不及退回園裏,隻得像平常的侍人一樣低下頭、略略躬下腰一等衛王走過去。

衛琴和屬下們漸漸從她身邊經過,施施垂目看到一雙雙烏靴近前又遠行,衛君在離她身邊三米遠的地方突然停住了!

施施下意識地一抬頭,觸到衛小七深沉的視線立馬又垂下眼簾,衛琴嘴唇微抖,並沒說出什麽話,隻頓了那一息繼續帶衛夫人和臣下們向館驛大門走去。

想來小七沒有認出她……施施鬆了口氣,決定回房裏老老實實地呆著,可不能再給夫差惹事生非了!

館驛的仆人知道來自楚吳的使者耐不住北地的苦寒,在每間堂室裏都放了大大的木炭爐,施施和紅雲圍在暖爐邊正喝著熱乎乎的米漿,外麵傳來陣陣馬蹄聲進園的動靜,施施知道是夫差回館,趕緊穿好了外袍去外麵迎他。

從夫差的王駕上走下來不隻是他一人,還有一位身形極矮胖的中年男人,也穿著金色袞邊的王袍,施施正猜測這老男人是哪國的侯王,後麵跟著的馬車上跳下兩名丫頭,趕車的車夫立刻跪倒在馬車門邊,一隻穿著桃紅絲履的小腳踏在車夫背後,然後又是一隻——宮妝華服少女踩在車夫的後心上、被先前下車的小丫頭扶了下來。

女子約有十五、六歲的樣子,烏雲堆砌的發髻上插著鑲明珠的金質步搖,額發掩在額邊,應該還是個未出嫁的姑娘;耳邊有兩串彩珠製的墜子光華璀璨,襯得她的嫩白肌膚吹彈可破。

這樣冷的天,她卻隻穿一襲粉紅色的紗質夾袍和織錦的八幅長裙,身後托著半透明挽紗如雲似霧,胸襟上一叢豔紅的蝶戲海棠花紋,她這輕盈盈地一走道兒,帶動長裙上的五色絲絛在身後輕舞飛揚著,雖有不著痕跡的顯擺風情,卻也算得上是儀態出眾。

施施袖著手拿眼去睨夫差:怎麽,去周王宮送了趟年禮,天子賞了個美人給殿下當回禮?

吳王見施施愣愣地盯著剛下車的女子,了然地一挑眉頭,指使著身後的近侍,“快送齊女公子去後院與右媵夫人姐妹相會。”

原來是薑十三的妹子,那麽眼前這個胖男人就是夫差的嶽丈之一——現任的齊侯殿下羅?

施施沒跟著進明堂,轉了身去方才窩著的小偏堂裏,她邊走邊悶悶地想:同為諸侯國主,丈人來女婿這邊坐坐也就罷了,小姨子跟來是做什麽呢?長成那種嬌媚樣兒,連個麵紗都不興戴的,可不要太惹色狼動心噢……

晚膳過後,夫差才得空閑來偏堂裏陪施施,施施聞到夫差身上濃重的酒味兒皺起鼻頭,“喝醒酒湯了沒?難道你是頭一次陪丈人吃酒啊,高興成這樣!”

夫差偏偏頭不讓自己的口氣對著施施的臉,“我剛喝了一碗酸甜的醒酒湯,不過,還不及夫人的話裏酸味兒重。”

施施哼了一聲又笑了,“這次隨齊侯來洛邑的女公子排行第幾啊?倒是比薑十三長得中看些。”

“是麽?我倒沒覺得。”夫差喝了點酒,很容易說實話,“此女排行十七……若論行事大方得體、性情溫柔敦厚,這位薑十七比她十三姊要差很多。”

施施收起笑容沉默下來,喝醉酒的人神經都有些大條,夫差絲毫沒發覺施施的黯然,依舊在盤算他的好事,“天子下令,公卿和諸王侯後日在西山舉行圍獵大禮,我與齊侯已商議好,借圍獵之際與中原幾家大國結個口頭盟約,薑十三可在諸侯夫人當中多做交際,以她舉行談吐,交好眾家貴婦不在話下,這些天你就在園子裏待著,我無暇顧及你周全。”

“薑夫人對於殿下稱霸中原的意義如此重大,殿下為何不在來程與她親近些,何必偷著帶上咱來礙薑夫人的眼?”

“十三雖然是個做君夫人的好材料,性情未免木訥些,我若不帶上你同車,這一路上豈不悶死啦?”

薑十三進退有致,從小受的就是當家命婦的教養……自己在他心目中隻適合做個討喜取樂的寵妃……施施自嘲地想道。

這日辰時過後,夫差讓施施和紅雲上了後麵的馬車,跟在浩浩****的王族車駕隊伍中前往西山。

夫差原說讓施施在館驛中留著的,施施也未說不樂意,可是後來他又不知怎麽想的,一早就拉扯施施起來易容更衣,依舊讓她扮成他的貼身寺人陪伴著一起去西山參加‘軍禮’(田獵)。

馬車到了西山腳下,隻見山上蒼青的鬆林延綿不止,山腳下有白石建成的天子行宮,行宮內的房間不足以容納各國君王和與他們隨行的家眷臣下,所以行宮裏的房間分給女眷們暫時歇息,兵將們為諸侯卿士們搭建了用做宴飲歇息之用的帳蓬。

田獵在這時期也是軍禮之一,圍獵之前是由天子檢閱隨行兵將列隊以及祭師做出種種告天獻祭品的活動。

正當壯年的周天子和各位諸侯都身穿胡服獵裝,在土台上觀看兵車士卒們鼓聲為令,由慢到快的速度行進結陣,兵卒們喊號揮戈衝殺,另有弓箭手對著高靶各放箭三次。

閱兵之後巫師要做屠牛祭天神和山神的活動,其他人便在土台下等侯著與天子一同行告天大禮。

施施注意到夫差與另外一名青年諸侯的目光不時‘蹭出火花’,就像是兩隻將要爭食的鬥雞一樣互瞧著不順,施施認真地望過去:隻見那人年輕的臉上平靜無波,卻透著一股沉穩內斂的氣勢和威儀,與身邊各位年長的中年諸侯相比更多了三分霸氣。

她心裏一動,悄聲問夫差,“那個穿黑邊王袍的……是晉王?”

夫差小聲地哼道,“就是他!生著一張桀驁不馴的麵目,我早晚會帶兵將他的王城打個落花流水。”

“既然是你們兩人要爭一個頭籌,何必把老百姓們拉扯進去當炮灰?你們兩個約個吉時來個華山論劍、比武爭霸豈不甚好?誰贏了就讓誰做諸侯方伯,這樣不傷對方的國民,也——”

“你這話真是孩子氣!不在戰場上見個真章算什麽英雄好漢?再者說,我倒是不懼跟任何人交手的,隻是晉侯他是一介文士,又怎會理會我的挑戰,用莽夫比武的法子決一勝負?”

“他是文士?”施施狠狠心,為了救一方百姓,犧牲晉侯一人也值得,“我們不如趁猛虎離開的機會,派殺手將晉侯除去以除後患!”

夫差意外地瞧著施施,沉吟了一會才道,“若是在周天子直管的邑地做這種事兒,傳揚出去我便不得在大周立足了!等晉侯離開洛邑歸國的途中下手……他的護行侍衛未必會輸於我們這邊。”

“當初在孫武師傅門下,我主攻的是兵陣與聽風觀水術,阿夜修的是短兵相接搏擊之術,阿義練的是匿氣、投毒與暗殺術,若是讓阿義去做這種事……”

夫差沒再說下去,施施噤了聲,正好巫師那邊的儀式已經結束了。

周天子帶領侍衛們當先策馬衝入圍欄,躲在冷僻之地和施施說悄悄話的夫差見狀趕緊去和幾個諸侯打招呼。

田獵也講等級,次序從高到底,周王先獵,然後是諸侯,然後是卿士大夫。施施覺得這種場麵實在血腥難熬,拉著紅雲去女眷們喝漿休息的行宮大園。

行宮的位置比較高,東麵就是一處臨水的山坡,施施遠遠地看到那邊風景不錯,緩步走過去欣賞山景。

施施和紅雲走過行宮圍牆邊的小道,聽到有女子對話的聲音,其中一個正是她們的同行夥伴薑十三,施施在一株兩人合抱的粗大槐樹後站住了腳,小心地撥開草葉樹枝,探出頭去聽薑十三和別的女人在爭執什麽。

“十三姊,你進吳宮也有兩年多了,至今也未給吳王殿下誕下兒女,不過是混了個小小右媵夫人的名號,妹妹我若是能得姐姐引見嫁與吳王,姐姐在後宮也好有個幫手不是?我們總歸是同一個父王的親姐妹,互相扶持也是應該的!”

說話的是施施昨晚見過的那個齊女公子薑十七。

“小妹若有此意,便去讓父王提出與吳王殿下再結一回姻親,吳王殿下願不願意納你……姐姐我是說不上話的,絕不會有意阻你的好事。”

“哼,十三姐,你休在這裏惺忪做態!昨晚上你若把我留在你房裏過夜,吳王殿下興許已經向父王開口提親了!”

薑十七前日第一眼看到吳王姬夫差就中意了,這兩天一直磨著齊侯將她許給吳王殿下,齊侯覺得有一女嫁到吳地便夠了,小女應當再配一位大國君主,以鞏固齊國的勢力。

薑十七在父侯那邊得不到有力的支持,便轉過頭來從薑十三這邊下手,希望薑右媵能替她找個機會與吳王殿下單獨相處,她就不信憑自己的無敵美貌,這世上還有不對她動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