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初夏。從周王都洛邑回到姑蘇城這幾個月的日子，施施見到夫差的日子屈指可數。
吳王集結九郡的兵馬在王城外日夜結陣練兵，偶爾趁夜到後宮見施施一麵，也是難掩滿臉的疲憊和凝重——出國征戰的事項他做過不止一次，六年前討伐越國和兩年前的齊戰都以吳國的完勝而告終，隻是今年天時不利，吳國各郡發生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春旱，井田邊的水渠都幹得龜裂開花！百姓們衣食無繼、還不得不承擔沉重的軍賦、選送家中的強壯勞力北上參加伐晉之戰！
施施有心勸阻夫差放棄與晉侯的霸主相爭，或者修書將戰事押後一年，再或者派越國兵馬做為先鋒部隊，省得發生了齊晉相爭、越兵趁虛攻入姑蘇王城的悲劇……
隻是每次不等她把話題展開，夫差就不耐煩地打斷施施，讓她安於後宮女子的本分，戰爭之事是男人間的較量，沒有婦人家的話語權。
戰爭，是男人之間的較量……可是戰爭之後的種種苦難要由女人來承擔！
施施被夫差的強詞奪理嗆到氣惱，隨後又覺得自己十分悲哀：前世看過的穿越小說裏麵的女豬都是無所不能，再腹黑種馬的古代男人落到穿越女手裏都能捏巴成一往情深的繞指柔；自己咋就這麽沒本事呢？夫差不但不聽她的勸，還慢慢把她改造成呆頭呆腦、百依百順的後宮小女人……
這天她聽春杏說要義公子已經從百夷返回姑蘇城，便盤算著以探望要老夫人的名義出宮去見要義，同他商議一番如何幫助夫差渡過劫難；施夷光說史書上記錄的許多史事都與施施經曆的大不相同，也許她的穿越能改變姬夫差此後的悲劇命運？
不到午時，施施打點好禮品，與春杏、紅雲一起乘馬車出宮，阿青坐在車駕上馭馬，阿鬆、阿樟策馬緊隨其後；馬車經過杏林堂的時候，施施讓阿青停下馬，她有許多日子沒拜見西林大師，想借這個機會進堂與老醫師敘敘話。
她一下車，才發現離杏林堂有數丈遠的一家糧鋪子格外熱鬧，好多人提著空麻袋站在門外排隊，維持秩序的人背影很是眼熟……是夜華將軍！施施好奇地舉步往那邊走去，春杏等人慌忙跟上。
“夜統領？”
夜華轉回身，發現一位頭戴紗帽的女子走過來，再瞧瞧她身後跟過來的兩名侍女，馬上明白了喚他的是施良娣；夜華有些心虛地往鋪子裏麵望了兩眼，才對施施拱手，“施夫人，您怎麽過來啦？末將是聽說薑夫人出宮在此舍糧濟貧，所以……呃，領著幾個親兵做護衛。”
“是右媵夫人在米鋪裏麵舍糧？”施施吃了一驚，心底有種莫名不適：她很早以前就跟夫差誇口過，將來用自己在杏林堂賣藥賺的錢救濟貧民；自己說過的豪言壯語至今尚未兌現，人家薑十三倒是不聲不響地拿自己的銀錢來做好事了！
施施回頭交待阿鬆等人，“你們在這裏幫著夜統領維護現場秩序，我進去瞧瞧薑夫人。”
阿青叉手應諾，春杏和紅雲快步跟上施施。糧鋪的大堂裏也守著幾位披甲侍衛，掌櫃的和夥計正滿頭大汗地給張著口袋的貧民裝稻米，薑未央的侍女巧眉一手拿竹簽、一手拿漆筆似乎在做計數，一抬頭看到施夫人主仆進門，驚得把手中的漆筆一擲，拔腳就往內堂裏走！
施施和春杏奇怪地對望一眼，不明白巧眉這丫頭看到她們為何慌張成這樣，連平常的問訊禮都未行一個。
內房門口的兩位侍衛伸手攔住施施三人，施施把帽前的黑紗撩起一半來，兩位侍衛認出她是後宮的施良娣，猶豫著收回手臂，向兩邊閃開讓出道來，紅雲率先打開簾子，向裏張望了一眼才請施夫人進去。
施施走進內堂，一抬頭看到用戒備的眼神望著她的薑未央，視線再滑到她兩手緊護、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施施瞬間呆若木雞……
夜華在糧鋪外焦急地轉來轉去，看到施施疾步如飛走出偏門，趕緊迎了過去，不料施施無心與他搭話，一閃身就往停著馬車的方向奔去，夜華在她轉身之際，看到麵紗後兩點瑩亮的淚光，頓時心中一顫，待要對施施解釋一句，施施已經在紅雲和春杏的扶助下躬身鑽進車門！
現在的狀態已不適合去杏林堂拜會西陵師傅，施施下令啟程去要府之後，就怔怔地坐在輕微搖晃的馬車裏不發一言，春杏和紅雲相顧著不知如何開口勸慰。
施施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旋著剛才薑未央對她說的話：“不錯，我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孕……從王都歸吳不久，主上便臨幸於我，雖然隻有一次……那一晚，我聽說齊國派使臣覲見，遂去長樂宮求見主上，想問一問使臣可否帶來我母親的手信，正巧碰上主上一人在書房裏喝悶酒，我便近前服侍……天可憐見，隻那一次我居然因此懷上吳王殿下的公子！”
薑十三看見施施眼中的茫然和失落，抿嘴一笑繼續道，“施妹妹以為主上酒醉，把我當成了妹妹，所以才……開始我這也是這麽認為！但是那一晚，吳王殿下一直叫著我的名字……他問我的閨名是什麽，我說是未央……夜裏他叫了無數次阿央，所以——”
“夠了！”施施冷冷地打斷她，“你與男人在床第之間歡好之話，用得著拿出來當眾顯擺麽？！早先我還欽佩過你是進退有度、言談風雅的王公貴女，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哼，若說顯擺受寵之態，誰能比得過施良娣你呢？”薑未央向後退了一步，兩位貼身侍女立刻護到她麵前，“我的嫁妝並不豐厚，卻曉得盡自己所能幫夫君盡一份綿滿之力，維護遭受旱難的子民！居在君夫人宮中、每日錦衣玉食、極盡奢華的施良娣整天做些什麽？！”
是啊……施施閉目靠在車廂的氈榻上，兩年前她曾對夫差說把自己在杏林堂賺到的藥銀用在救濟貧民上，可是轉眼兩年過去了，她說過的‘豪言壯語’並未兌現……
薑十三理直氣壯地說施施是個用溫柔手段消磨了吳王英雄氣的紅顏禍水，她薑未央能幫吳王打理後宮，為他生育兒女、疼惜子民；一直深受王寵的施良娣對吳王殿下有過幾分輔助？
施施輕輕吐出口氣，掀開車簾望望窗外天色，雲層厚重如墨，似乎是要下雨了，又過了一會兒，馬車快要趕進要府角門的時候，溫潤的風終於由遠而近地“颯颯”響起，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砸下。
“下雨了，老天開眼！是薑夫人的善舉感動上天啊！”街上有位剛剛領到賑糧的老人大聲呼叫地來，然後不斷有聲音在附合，“是啊是啊，吳王殿下終於擺脫越國妖女的迷魂法，開始倚重齊王族出身的右媵夫人，這是我們吳國的社稷之福啊！”
施施聽到幾個老百姓的喊聲，嘴角垮下來，眼睛漸漸濕潤，春杏和紅雲擔憂地盯緊她。
要義聽說施施來府裏拜見母親，忙撇下正在議事的眾位管事趕到會客廳，要老夫人明白兒子的心情，囑咐施施留在府中用午膳，瞪了一眼兒子就找個由頭回後園了。
紅雲晃晃春杏的手，示意她跟自己去門外守著，春杏瞧著施施沒做聲，便隨著紅雲出去；因為外麵正在落雨，房裏的光線並不明亮，施施借著昏暗的光線打量著闊別半年之久的要義：他的麵容依舊俊美出塵，隻是消瘦得不可思議。
“要大哥，阿施此番過來，是想問您一句話，去年您去百夷故鄉之前，對阿施說那句話還做不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