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一拳將麵前的紫檀茶幾砸得木屑飛迸,“說好的,阿施與我任何時候都不離不棄……不相負、不相疑……她為什麽要背誓離開我?!不,我要去找她,對她解釋薑右媵的事情,更讓她給我一個交待!”

夜華和公孫雄正要上前勸阻,寺人在明堂門口尖聲回報,“稟主上,義信君在宮外求見!”

“阿義?!本王正想尋他,沒想到他自己倒送上門來!快叫要義來書房見我!”夫差驀地站起身在房裏踱了兩步,實在忍受不住胸際憤恨、悲痛、不解、傷感等等情緒的煎熬,一閃身步出書房迎向要義的來路,夜華怔了一下也緊隨而出。

在長樂宮的中門處,夫差和要義望見對方的身影同時住腳步,背負一人的紅雲和手提包囊的阿灰緊跟在要義身後;看到吳王走近,紅雲蹲下身,將背後的昏厥女子放在地上,夫差心中一陣驚喜衝前去,待看清地上女子的麵目又大失所望——她是百裏雲!

“殿下,小民在齊國訪查……故人,偶然得到屬下飛鳥傳書,才知姑蘇城被越兵入侵,當即日夜兼程趕回吳地,卻始終晚了一步!有負阿施臨行前對我的囑托。”

要義麵色複雜地盯著夫差,把阿灰手中的紫紅包袱接過來捧在手上,“這是裴揚的首級,吳王殿下,您的百裏良娣與裴揚將軍內外勾結投靠越人,我在狙殺裴揚時在其營房裏見到百裏良娣,便將她打昏帶到殿下這裏。”

夫差無心聽要義多說他人,急急地問道,“你說阿施臨行前囑托你……囑托你什麽?她人現在哪裏?”

“我不知她在哪裏……這月餘的時日,我從楚越尋到齊國,遍撒線人亦未得到她的蹤跡。”要義眼中閃過一抹傷痛。

“一派胡言!本王不信!”夫差臉上變了顏色,怒吼一聲逼近要義,“阿施身邊的宮女已經招了,就是你派人把阿施帶走的!她在哪裏?!你告訴我!你快說!不然——”

“不然怎樣?!”要義冷笑道,“莫說我當真不知,若是知曉她的下落,也不會告訴你這個昏君!”

“昏君……”夫差喃喃地重複了一遍,燃起的怒火衝紅了眼眸,“你憑什麽說我是昏君?!我在晉地黃池與諸侯們會盟,他們對天發誓此後聽我號令、共遵我為中原霸主……祖父生前的夢想在我手中實現,這是吳氏子孫多麽大的榮耀!比起大周各路諸侯我哪裏做得不好?令你斥罵我是昏君?!”

要義毫不相讓,“你就是個昏君!”

“為政,你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為了區區一個諸侯方伯的虛名,不顧臣下的勸阻勞民傷財遠攻晉國,以致於後方虛空、王城失守,你的錯誤決斷禍及百姓、殃及妻兒!”

“為私,”要義捏緊了拳頭,“你當初娶阿施的時候對我說過什麽?你說你保證會一心一意待她,不令她受半分委屈……隻因你許下重諾,我才剜心割肉一般幫你騙她、成全你們的親事……可是她進宮之後你讓她吃了多少苦!未待她過幾天安生日子又移情別戀,和別個女子再結連理、恩愛生子……阿施就是因為被你傷透了心才下決心離開姑蘇的!”

“我沒有移情別戀!薑十三的事……我——”夫差一咬牙,眼裏閃著嗜血的光芒衝向要義的臉就是一拳,“我的家事,憑什麽由你來指手劃腳!”

要義偏頭躲過,將錦袍的袖子一挽,露出削瘦卻堅實的手臂,截住夫差的拳風施以又快又狠的回擊!三虎、阿青等侍衛們圍攏過來,看到自己的師父和主上對打,一時間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夜華揮揮手讓侍衛們散開,抱胸站在一邊看著夫差和要義像街頭潑皮們一樣隻憑手腳力氣對打,兩方都未使內力,夜華倒也不甚擔心。

夫差勝在力氣大過要義,要義有一招擋得慢了一點,被夫差一記重拳狠狠的擊中下巴,要義悶哼一聲向後退去堪堪穩住了身子,左手摸了一把險被打裂的漂亮下巴,眼中閃過一道凶光,兩手捏好架式準備重重反擊。

夫差打過這記重手,泄了三分怒火心裏鬆快了許多,不免有些得意,被要義突然飛踢上來的一腳踢中胸口!這招式來得角度詭異且迅猛,夫差躲閃不及,隻得就勢卸力在地上後翻了一個個兒才頓住,吳王這個虧吃得有點大,胸前痛得骨頭像是要裂開一樣!

夜華見勢不妙要上前把兩人分開,夫差卻不言不語地鐵青著臉直接從地上躍起,一個飛撲到要義麵前揪住他袍子的領口,同時膝蓋猛頂要義的小腹!

要義被這下撞得不輕,氣得罵了一聲粗話,一個掃鏜腿把夫差放倒,夫差落地的刹那一個後勾腿襲向要義,兩人同時重重地跌在青石甬道上,摔得四隻眼直冒金星。

夜華趁機站到他倆中間,伸出手同時把二人拉起來,要義坐直了身子,咳了幾聲才從胸袋裏拿出一卷信帛遞給夫差,“呶,阿施的手跡……那日,我讓阿灰他們接應施良娣出宮,約好第二日辰時在城外平江埠頭見麵……我一亮未眠,天不亮就在平江岸邊等著……隻沒料想,等來的馬車裏隻有紅雲和這封信。”

夫差正掏出手帕抹著嘴角的血絲,聽到這話匆忙擦淨雙手,急急把信帛接了過去。

展開白絹,上麵用黑墨寫滿蠅頭小字,夫差認得那正是施施與眾不同的字跡和行文方式:

‘要大哥,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遠離吳地,踏上去異國他鄉的旅程;原諒阿施未能赴與你平江河邊相會的約定,在姑蘇城的這幾年歲月,對我而言猶如前世夢境,過往種種滋味,有歡情更有痛楚!離開阿軒和要大哥的恩怨糾葛,於我而言,才算是真正的解脫和重生!所以,求要大哥不要來找我,讓阿施此後能過上安靜平凡的日子……’

‘要大哥對我深情厚誼,阿施此生難報,唯求上神能將我此生的微薄福祉轉於要大哥身上,願大哥此後的日子無恙無憂,平安喜樂!’

‘把紅雲扮成我的模樣送上馬車,她事前並不知情,望要大哥不要遷怒於她,紅雲是個難得的好女孩,她心裏眼裏唯一的真男人就是要大哥,若是大哥能接受紅雲的一片真情,阿施在千裏之外亦覺得心中寬慰;紅雲現在的醫道和廚藝已在阿施之上,有她在要大哥身邊相守,至少要大哥你能得到細心的照料,不會像現在這般憔悴消瘦,我也就能放心一些。’

‘最後阿施還要厚顏求要大哥一件事,若是,若有一日,阿軒在與越人的爭戰之後陷入困境,望要大哥念在你們昔日的手足之情,救他和妻兒於危難之中,阿施百次叩謝!’

‘臨別寄言,不知所雲,大哥多多保重,有緣自當十年後再會!小妹林施施……’

“十年後再會……阿義,你覺得她到底去了哪裏?”夫差抬起頭喃喃地問道。

要義伸長手把信帛搶回來放回自己胸袋,“不管她去了哪裏,我一定能找到她!若我再見到阿施,無論何時何境,我不會再放開她的手!”

“混帳!”夫差一急之下推開夜華去揪要義的前襟,“收回你剛才的胡話!阿施是我的女人,永遠都是!自娶她之後,我都不曾對不住她,現在、以後,阿施都是我唯一的妻,你今生休要妄想染指於她!”

要義運起內力在夫差手背一彈,向後兩步站直了身子,從容地整理著被扯鬆的衣襟,“依阿施信中所言,以前她與你的所有糾葛譬如前塵舊夢,此後大家橋歸橋路歸路,我們誰先找到她各憑運氣!”

說罷,要義縱身躍起,白色的身影像飛鳥一般穿閣越台漸行漸遠,阿灰和紅雲向夫差拱手一禮,也隨之離去。

“殿下……”剛剛蘇醒的百裏雲一聲嬌吟,把恍惚沉思的夫差驚醒,望著做楚楚可憐狀的百裏雲,夫差皺眉問道,“之前你在裴揚軍中?”

百裏雲向前跪爬幾步抱住夫差的腿,“婢妾冤枉啊!宮城被越人攻陷的時候,婢妾險些被亂兵傷到,是裴揚將軍的侍衛將婢妾救下,婢妾那時並不知道裴揚已經叛國了呀!”

夜華忍不住在旁邊插嘴,“還在狡辯!現在不裝瘋賣傻了?!裴君惜因罪關入閭坊的事情,明明就是你暗中傳報給裴揚,不然裴揚也不會因此懷恨主上、臨陣倒戈!”

百裏雲漸漸白了臉,鬆開抱著夫差的手站起身,“不錯,當日隻因我與裴良侄開罪了施良娣,主上就對裴良侄狠心下那種重刑!我若不裝病,主上也不會放過我罷!虧我父親臨終前將我的終身托付給您……主上娶我為如夫人,卻夜夜讓我獨守空房……吳王殿下,您負了我的一片真情,我恨您、恨您!恨不得這宮中的所有的女人、特別是那個姓施的狐狸精,統統死在越人刀下,讓您也嚐到痛徹心肺的滋味!”

“將她趕出宮去,任其自生自滅。”夫差念在死去的百裏風老人救過他的性命,不再理會百裏雲的歇斯底裏,轉身往長樂宮走去。

“主上、主上!”百裏雲追了兩步被地上的一個包袱絆住,包袱的結子被踢得散開,百裏雲定睛一看,絆住她右腳的居然是裴撥的頭顱!

百裏雲嚇得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侍人上前把她弄醒,然後半推半拉地把她帶出王宮,跪坐在宮門口的百裏雲沉靜半晌,忽地吃吃低笑起來,撫著自己的亂發開始哼唱小曲兒;門口的侍衛們盯著她指指點點:這女人,這番是真的瘋顛了!

夫差傳令讓侍人帶正在靈岩山上養傷的世子姬友回宮,過了一個時辰後,侍人帶回世子的消息:姬友請辭吳王儲君之位,要在靈岩山藥穀——姑篾公子的墳墓邊結廬而居,求父王恩準。

這個消息讓夫差和夜華大吃一驚,侍人無法將姬友帶回,夫差便親自去靈岩山勸說兒子回朝,父子一夕長談之後,吳王終於明白姬友的這個決定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從姑篾代姬友赴死之事中看淡了權位的爭鬥,明白自己真正想要過的怎樣一種人生。

經過施施曾經住的慧園,夫差獨自在園裏沉思了兩個時辰,終於下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