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姑蘇城裏的禘祭大典格外地隆重,最後,擔任大薩滿的老卜師作了儀式總結:‘嗯,上神們說,他們很喜歡吳人獻上的精美玉璧和新鮮的牲品,今年吳地將會得到眾神的庇佑!從此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老卜師這樣宣告完上神的意旨,姑蘇城上上下下的臣民一片歡騰,各族的族長按輩份和地位的高低分給眾人祭酒和祭肉,每個人都領到祭品歡歡喜喜地享用起來。

之後的巫歌儺舞一直持續了三天三夜;吳王也給大臣們放了三天假,讓他們得以在家好生休沐,與家中老小一起歡聚幾日。

祭禮結束的當天夜裏開始下起小雨,到第二天早膳之後天色才漸漸放晴,不用看《日書》,所有的男人們都知道這樣不冷不熱的天時,最適合拉著美人的小手出門逛逛,一起劃著小船唱個山曲,一起賞賞春景,發個春...情啥的。

遊春這回事,最好玩的莫過於能發現意外的、不同於往前的好景致,要是在某個假山湖石的拐角處偶然發現一株別致的花兒悄悄開了,或是遇到一張美豔動人的小臉兒……那就是再有趣不過的事情呐。

入夏之後,清姬的身子比之前好了許多,吳王一時興起,午膳之後命人請清夫人和蓮月宮的兩位侄娣一起去花園賞玩應季的花木。

春末夏初的午後,微熏的陽光烤得行人骨頭發酥,風裏帶著青草和鮮花的芬芳氣息,姬夫差負手走在遊廊之中,後宮花園的景致一時間盡收眼底,襯著幹淨的日光美得如詩如畫。

廊外白玉蘭花開得正盛,霜素凝鮮、嬌美晶瑩;芍藥和牡丹上綴著還未蒸發掉的雨滴,水嫩嫩得可人疼愛;雙色的杜鵑含苞待放,薔薇潑辣辣地開了一地,花盤兒不能和牡丹那般奪人眼目,卻也另有一番青春的韻味。

李子花一樣大小的荼蘼也綻了一兩簇,其餘開了的花木雖不少,卻都是些不起眼的小花,可能香氣宜人,遠看上去卻不怎麽起眼。

惟獨抄手廊下藏的幾盆春蘭開得正盛,有斜灑的幾絲細雨滋潤,花的顏色淺了一些,或黃或白,遠遠也能聞到一絲清雅甜香氣。

觀四周油青旺盛的花蔭起伏成趣,看滿眼的碧綠如同春草暈染的清淺河堤;妻妾們的嬌聲細語和園子中不時的鶯囀相和成趣,夫差的臉上也是一片溫文和氣的笑容,細看眼中卻是一片淡漠。

遠遠看到鏡湖上的涼亭,吳王體貼地放緩腳步,回頭看看清姬白皙的額上已有了一層薄汗,兩頰也因走了這許多路而泛起桃李色的粉紅,便指著鏡湖上的涼亭,剛要開口讓寺人備好茶點去亭裏休息,一波飄渺的琴聲借著水氣悠然響起。

吳王眼角一動,隨即側耳傾聽,這琴聲絲絲縷縷極盡纏綿,細聽之下又回味出難得的灑脫不羈,越聽越是耳熟……姬夫差一撩錦袍的前擺,快步向境湖涼亭而去。

跟在他身後的清姬白了臉,眼角掃過伴在她左右的侄娣(陪嫁來的堂姐妹),示意她們不必照料自己,快些上前跟著主君。

吳王走上飛橋,見涼亭裏設了張竹案幾,四壁懸著水色紗幔,湖中清風徐來,那些紗幔便似水波漣漪層疊微漾。

輕紗被風吹開的刹那,隻見竹案上擺著一架烏色七弦琴,有女子跪坐在案邊撫琴,湖水綠繡淡紅梅花的宮綢長裙擺於身後,淡雅至極。

女子沉醉於琴韻之中,微閉雙目,睫毛輕顫、臉上未施燕支朱粉,幹幹淨淨的一張清水臉兒,鬆鬆挽就的頂髻上隻有一隻白蓮玉簪固發,交衽裏露出一截白皙修長的頸子,此情此景,宛若清水裏盛開了一朵最美的芙蓉花。

夫差微微一笑,眼中溢滿驚豔:原來那夜在平江埠頭彈琴的越姬竟是此女。

鄭旦聽到腳步聲,愕然抬起頭來,發現吳王殿下就立在她的麵前,俊顏之上是意味不明的淺笑;她慌忙伏身下去,“奴婢拜見主君,不知主君駕臨此地,奴婢……”

“起來吧,你剛才彈的這支曲子叫什麽?”

姬夫差坐到亭裏的石台上,目光炯炯地打量著鄭旦。

鄭旦被他看得臉紅心跳,卻是沒忘記昨晚起好的曲名,“回稟主君,這曲子名叫《萍水相約》。”

“《萍水相約》……取不曾相忘於江湖之意?你可會唱詞?”

鄭旦有些心慌慌了,幾天前的晚上,旋波突然潛入芳華園,讓她無論如何都要想法子接近吳王,取得吳王的寵愛的信任;但是自施夷光那次侍夜觸怒了吳王之後,女禦們再沒有安排越國姬人侍夜的打算。

旋波和素娥商議再三,決定讓鄭旦在吳王必經的後宮亭台處奏上一支琴曲,以博得吳王的青睞。

可是要彈什麽曲子才能令聽慣了江南絲竹的吳王殿下耳目一新呢?素娥想到了施姬那晚在大船上彈的那支新曲兒。

三人都曾受過專業的禮樂教養,竭三人的記憶,終於大致把施施彈過的這支曲子記下譜來,讓鄭旦反複演習了幾遍,隻要得到其中的韻味便可,也不必非要和施夷光彈奏的一模一樣。

曲子是大致仿成的,歌詞兒哪還記得清楚?鄭旦急中生智,“奴婢回稟主君,此曲是越地南鄉的俚曲,奴婢同行的八女之中,隻有燕魚妹妹唱過原詞,奴婢一時興起,信手彈來,若是主君想聽……”

“燕魚?”

“燕魚是我們此行的八女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主君當日在大殿之中已把她指與伍相國做侍姬。”鄭旦說到這裏,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略感得意:燕魚已做了伍子胥的妾姬,吳王殿下總不會把伍子胥叫來,說要聽他小妾唱支家鄉的俚歌吧。

真是遺憾哪,姬夫差想起那晚在小船上與要義一起聆聽的那支天籟之音,如此清亮婉轉的好嗓音以後無緣得聞......伍子胥那老白毛就愛耍槍弄棒,把那麽個擅音律的好女子賞與他,無異於牛嚼牡丹嘛。

鄭旦也舒了口氣,真正會唱這支歌的隻有施夷光,但是施女被困在冷宮裏,還能不能活著出來還不一定呢……

清姬的兩個姐妹蘇眉和蘇秀追進涼亭裏,看見吳王正頗有興致地望著一名綠衣少女,而那少女粉麵如花,說不出地嬌媚可人,兩位侄娣頓時黑了臉,同時把刀子一樣冰冷的眼神戳到鄭旦身上。

清姬沒有走上飛橋,她遠遠地望著這一幕:

五年前吳王殿下未登王位,還是吳國世孫,在伍相國家的莊園中遇見十五歲的清姬;那時清姬正在逗弄表哥伍封送給她的一隻黃頸鸚哥,聽見舅父喚她的名字,便愕然回首,隻見春日暖陽之下:綠草地、垂楊柳、一團團的桃李開得如雲如霧。舅父的身邊有位白衣如雪的少年公孫手牽白馬,臉上的俊朗笑意足以溫暖少女一生的夢境。

現在的景像何其相似啊,吳王殿下今日一身白色便袍,長發未冠,身後那一頭墨緞般的發絲隨風飛揚,長身玉立挺秀瓊枝,仍是五年前她初進宮時所見的俊朗少年模樣。

對麵那名女子正值豆蔻年華,身著淺綠色的紗衣如雲似霧,襟上數枝粉色梅朵地泛著銀紅的光澤。裙擺上的輕紗被湖麵上的水氣拂動,在身後輕輕揚起……無須走近也會感受到那女子眼光中的萬般風情。

好一幅俊男美女畫入春景的佳作!

此時此刻,吳王殿下還記得是邀她來花園共遊的麽?還記得當初曾對她發下一世恩寵的誓言麽?

清夫人鼻頭作酸,轉臉對身邊的宮女囑咐道,“你過去給主君稟報一聲,就說是本夫人略覺疲憊,想告罪回宮休息。”

小宮女應著諾走上前去,吳王聽完宮女來報,便點點頭,交待木樁一樣杵在亭子邊的蘇眉和蘇秀,“你們兩個快陪著清兒回蓮月宮,好生照料著。”

兩位侄娣難得有機會親近吳王殿下,居然被突然冒出來的狐媚子給搶了去,心裏實在是氣悶不堪,又不敢說不想隨清夫人回宮,於是兩個人狠狠地剜了兩眼鄭旦,向夫差行了禮走出境湖亭子。

清夫人見兩個姐妹怏怏地出了亭子,知道吳王殿下今天的身心是要留給新看到的這朵花骨朵了,便歎了口氣扶著宮女的手往來路上走。

就在三丈開外的地方,負責守護王宮的侍衛官伍封牢牢地盯著清夫人的背影,不知不覺握得手指關節發白,眼中閃過深深的痛惜和憐憫。

“來人,給本王取支玉簫來。”姬夫差興致大好。

“諾。”

寺人給吳王取來一支通體碧綠的玉簫,夫差手持簫管,示意鄭旦再奏一遍剛才的曲子,鄭旦隻彈到一半,吳王的簫聲就跟了上來。

鄭旦越彈越是心驚:她想起來了,平江岸邊那隻小船上吹簫與施夷光合奏的白衣少年……那少年就是眼前這位吳王殿下!

吳王聽過施姬彈琴、聽過施姬唱詞兒、而且隻聽一遍曲子就和了上來……說明吳王殿下對音準極為敏感……日後他若再聽到施姬唱歌……那麽她方才所說的一切都將是欺君之詞!

‘不,不能讓施夷光活著離開冷宮!’

鄭旦手下撥著琴弦,心裏做著複雜的算計,琴聲裏便變了三分味道:原來的曲調裏的輕快灑脫變成凝重和憂慮。

姬夫差眉頭微蹙之後,嘴角勾起一絲戲謔的笑容,他沒放過鄭旦神情中的細小變化:這個女子是心思頗重之人,懂得如何設局讓男子發現自己的美色才藝,隻是她明明是一派豐豔之姿卻硬生生裝出清雅出塵之氣......當真是難得了,比起施姬那個隻會咬人的小野貓,這女子顯然是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