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坐在院子裏的小石桌邊上,慢斯條理地拿銅壺往陶杯裏倒二沸的開水,陶杯底下墊著阿螳一早摘來的新鮮蓮葉和幾枚晶瑩剔透的蓮子;沸水一注進杯子,空氣中立刻流動起清甜的香氣。

這時候大概是盛夏了吧,因為院角的酴醾花都開到一團團白胖胖地,壓得枝條顫顫得低頭,有些老枝上還結出了青青的小果子。

‘開到酴醾花事了……酴醾花開的時候就標誌著夏季即將結束;再過半個月夜裏就沒這麽熱了,嗬——’,施施打了個嗬欠,她沒有繼承古往今來多數知名囚犯的優良傳統——用條條杠杠記下來被禁閉的時間和日期,而是一天天日出而吃、日入而睡,糊糊塗塗地過著。

人生就是這麽回事啊,在死亡來臨之前找些小小的樂子……活這麽仔細幹嘛,不嫌累得慌。

就像小沈陽說的:‘其實人這一生可短暫啦,眼一閉一睜,一天過去了,hang(二聲)?眼一閉不睜,這輩子就過去了,hang(二聲)……’咱一不小心活了兩輩子,遇見點啥不順心地,也不能報怨人生是不?

這時候大概是下午四五點鍾,施施午睡後會起來燒壺水,然後坐到院子裏的小石桌邊上喝杯下午茶。

石桌頂上是阿螳趁施施吃飯的功夫,用院子裏的幹木和細枝等材料搭建的涼篷,這樣施施就不必每天下午坐在門廊下看園子裏的景致了。

風中傳來幾聲懶洋洋的蟬鳴,是僅有的幾隻‘漏網之魚’,一個月前,從施施聽見第一聲蟬叫的時候,她就眼前一亮,“這裏也有知了猴,太好了!”

施施拉起那把磨得鋥亮的鋤頭,就開始沿著牆角找幼蟬。

蟬這東西用油一炸,可是難得的美味呢,不僅本身蛋白質豐富,連它褪下的那層半透明的皮都是一味明目補腎陰的中藥!施施記得姥爺家那本偏方大全上說,嬰兒要是睡不好覺,一到晚上就哭個不停,媽媽就喝點用蟬蛻煮的水,小嬰兒喝了媽媽含有藥性的乳汁,晚上就不會哭叫不停了,所以蟬蛻還有治嬰兒夜啼的功效。

旋波和阿螳第一次看著施施咯吱咯吱地大吃油炸金蟬的時候,既是驚恐又是擔憂,看施施讓得殷勤,阿螳不好抹她的麵子,便咬牙嚐了一個……此後阿螳果斷加入每晚在吳王宮裏摸知了猴的行列;旋波自然是不吃的,從小接觸過蠱蟲的她卻對昆蟲類有莫名的恐懼。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施施趴在石桌上喃喃地誦著蘇軾的《行香子》,‘旋波說啦,不用多久範蠡那小白臉就來帶咱潛出宮去,不用天天操心跑路的事……咱現在就是一特大號閑人……要是能給咱幾卷好書,幾壺果酒……那咱對這次穿越就沒啥可報怨的啦。’

酒這東西做來並不難,大部分漿果表層的白粉狀東西都是天然的乳酸菌;酴醾花的果子紅了可以摘下來釀酒,連肉帶皮揉碎了放在幹淨的壇子自然發酵就行了,隻是沒有白糖用來轉化酒精,不知道會不會釀成果醋;房子後麵的爬藤上結的那些小果子很像山葡萄,嚐起來超酸,估計到了秋天也能塞到壇子裏發酵出果酒來。

書麽……施施瞅著南牆下的灌木晃了晃,小狗‘兔子’興高采烈地晃著小尾巴迎了過去——嘿,問姬友這小子要兩卷書簡看看,不算違反宮規吧。

小世子爬過牆來,立刻拍幹淨身上的土,背著小手昂著挺胸地邁著不大不小、不緊不慢的步子向施施走過來;‘小兔子’高高興興地跟前跟後地和舊主人套近乎。

施施嘴角一抽:這孩子有前途,這麽小就會‘端著’了。

“你這日子過得舒坦,看你都胖成什麽樣了?!這般不愛惜體貌,如何能得我父王歡心?!”小世子一坐下就皺著眉頭數量施施。

‘你是嫌後媽數目不夠多怎地?’施施伸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這次是怎麽溜出來地?又是讓侍衛和宮女們裝死一個時辰?”

姬友不滿地揉揉自己的小腦門,“無,本世子說是寫字寫到眼酸,要到園子裏散散步……走到中道又說護身玉符可能是忘在書房了,讓丫頭們回去給我找……其實就在我頸子上戴著呢!句侍衛一人在外麵守著,我才得已鑽……啊不,行進桑園。”

“喝茶不?新鮮的蓮子茶,去心火的,我剛衝泡的,一口也沒喝。”施施推推麵前的茶杯。

小世子倒是毫不猶豫地一口氣喝了多半杯,“好喝。回去也讓乳母用荷葉裝蓮子湯喝。”與夫差頗為相似的鳳眼一眯,姬友的小圓臉上一下子露出七八歲孩童的天真神態來。

施施彎下腰,從身邊的草叢裏扯下幾根狗尾草,手指繞了幾個,一個可愛的草兔子就出現在姬友眼前,“送給你的,小兔子,像不像?”

小世子驚奇地把狗尾草編拿在自己的手中,左左右右地看了好一會,“給我的?”

“當然是啦,這裏還有別的小孩子嗎?”

姬友把玩了一會草兔子,很小心地把它裝在自己的袖袋裏,之後又不放心地拿出來整理一下,塞到胸前的內兜裏。

施施看得心裏酸酸地,這孩子的本性還是蠻純真的嘛,一生下來就沒了親娘,他爹平常忙工作,一有空閑還得應付那麽多大小老婆,恐怕這孩子沒得著多少親情的溫暖。

小世子專注視物的時候,密長的睫毛一眨一眨,配上紅嘟嘟的小嘴很是可愛;施施越看越是一片母性在胸口泛濫開來......她一咬牙,就要把自己珍藏的準備當夜宵的寶貝貢獻出來。

“你等著啊,我給你拿好東西!”

施施三兩步走到園子西邊的井台邊,一拉井繩把浸在井水裏的木桶提了上來。

她取出桶裏的白瓷碗,小心地端到姬友麵前,內裏肉痛表麵慷慨地說,“吃吧!”

姬友疑惑地盯著白碗裏麵半透明狀、鑲著幾隻紅果子的東西,“這是什麽?”

“果凍,沒見過吧,嗬嗬,這世上可隻有姐姐我會做噢,對了,勺子!你等等我去拿勺子。”

施施飛快地跑到明堂拿了兩隻銅勺出來,看見姬友的小爪子正迅速從碗上移開,而碗裏的山楂果凍已經少了一多半。

小世子不好意思地舔舔嘴角的殘渣,“我嚐嚐是不是真的冰塊……”

施施笑著白他一眼,“這個園子裏都沒地下冰庫,大熱天的,我上哪裏弄真的冰塊給你吃?味道怎樣?”

“太酸了些。”姬友皺眉又咽下去一大口,但是拿著勺子的手又毫不猶豫地挖了一塊填進嘴裏。

看著姬友這麽愛吃,施施笑得眼睛眯起來,昨天早上她偶爾問起阿螳,大膳房裏有沒有石花菜這種海菜——長在水裏的,模樣橡幹草枝,用水泡發之後是半透明的,咬起來脆脆地口感很好;阿螳迷惘地搖搖頭,但是到了中午他拿來一捆上麵沾著碎石和小貝殼的海草,問施施要的是不是這個,施施大呼一聲‘烏拉——’

有了石花菜,做果凍就是輕而易舉的事啦,施施拿小錘把石花菜上的髒東西敲碎,然後洗幹淨了,把海菜放進鑊裏小火煮,煮到石花菜都化成了水,再加入幾粒切開去核的山楂果繼續煮。

十分鍾之後離火、倒進瓷碗,加幾勺蜂蜜拌勻,放涼。

等熬好的海草汁液變成半透明的果凍,再放到打水的木桶裏,浸到井裏拔涼;這樣吃起來口感就妙不可言了。

放入水桶之前,施施嚐了一下甜度正好,酸中透著甘爽,但是對於姬友這樣的小孩子來說,可能會覺得甜味稍淡了些。

“施姬,”姬友吃完山楂果凍,拿袖子抹抹嘴巴,很嚴肅地問施施:

“給本世子做等美味至極的食物,你……意欲為何?”

“啊?”施施不明白這小孩子吃飽之後,怎麽突然說出這麽一句奇怪的話。

姬友的臉忽青忽白,為難了一陣子才說,“施姬,雖然我將來是要做吳國君主的,可是……你曾服侍我父王一晚……鑒於大周禮製,即便你待我再好……將來我成年後……也不能納你為妃。”

這番話說得施施目瞪口呆,“你……你還真是人小鬼大呐你!”施施恨恨地擰了把姬友的耳朵,“小鬼頭,你到底是幾歲啦?這腦子裏整天都想啥了你?”

吳世子掙開施施的魔掌,不服氣地道,“再有兩個月我就十歲啦!別拿我當小孩子!”

“噢,你這個還差兩個月就十歲的大人,還知道什麽了不起的事兒?!”

“我什麽都知道!”姬友小小的臉上呈現出巨大的委屈和傷心,“衛夫人想盡一切辦法置我於死地,好讓她生的公子做儲君……我有一回中毒差點死掉,乳母說就是她派人幹的!”

“清夫人生不出兒子來,就在一邊興災樂禍地看衛夫人的手段……乳母說,別看清夫人長得嬌弱,比誰的手段都狠毒……而我名義上的母親——吳君夫人根本就是殺害我親母的凶手!”

“呃……”

施施並不想窺探吳王宮的隱私,可是麵對姬友強忍著淚水憋紅了眼眶的小臉,她也忍不住傷感了,“那個……小友啊……”

她也不知道說什麽才能安慰這個悲摧的孩子,是不是應該告訴他:生在帝王家,你隻有比別人都冷酷、比任何人都腹黑,你才能保全自己的利益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