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悶雷滾滾,雲層像海潮一樣洶湧不定,瓢潑大雨可著勁地向地下澆灌,這是入夏以來姑蘇城裏聲勢最為浩大的一場雷暴雨。

桑園的宮房裏有兩個男女靠得很近,彼此挨的這麽近,範蠡恍惚能聽見施施的心跳,貼著自己的心跳一聲快似一聲……

他屏氣凝神,連呼吸都變的小心翼翼;但遺憾的是,從對方眼裏範蠡看不到絲毫的柔情;道道閃電不時打亮伊人的麵容,那是慘白而極美的一張麵孔,明明白白地寫得絕然的恨意。

“家父救了你的性命,你卻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逼迫我們父女為你所用……範大人,你不怕走出這道門之後被五雷轟頂麽?!”

胸口的刺痛越來越明顯,巨大的憤怒和不甘壓在她胸口,施施將要喘不過氣來,更解恨的言語一時間憋在肚子裏無力發泄出口:麵前這人就是曆史上所謂的忠肝義膽的民族英雄?呸!賤男人,狗p!!!

範蠡的眼中蔓延開深深的痛楚,“夷光,你父親的事我剛剛得知,不是我為了逼迫你聽命行事才有意設計陷害……越王殿下再怎麽手段強硬,也不會犧牲自己的子嗣來……”

“切——這種事情自然不是勾踐本人做的手腳……範大人,你敢替你那表妹越君夫人拍著胸口說說,這事兒不是她下的毒手?越王子嗣稀少,恐怕和你們表兄妹有莫大的關係吧!”

施施好不容易呼吸通暢了些,臉上綻開一抹譏笑,“正好拿我父做個替罪羊,一舉兩得呐。”

“住口!”範蠡也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一聲住口之後,他小心地向窗外望了望,看到雨勢仍然大得驚人才放下心來,“越宮的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般汙濁!表妹她——”範蠡想到雅姬的手段之狠辣,也實在無法為她辯解。

“總之,夷光姑娘,你若膽敢違抗越王殿下托付於你的神聖使命,我也無法為你父親求得周全……忠義二字,忠在前、義在後,我範少伯愧對你們父女的,來生當銜草結環——”

“別給我打這些官腔,滾——”施施大口的吸氣,覺得胸口快要爆開了,“給我聽清楚了,父親在越王宮若是有何三長兩短,我施夷光不管用何種手段,一定不會放過你們這些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夷光,我在你心裏就是如此不堪……”

“範大人,您的自我感覺未免太好了吧!如此對待曾救你性命的施家父女,說您是卑鄙小人,那是因為父親沒教給咱多少罵人的好詞兒!”

閃電之後,又是一陣擂鼓似的雷鳴,聽到施施這番字字如刀的譴責,範蠡的嘴唇幾乎沒了一絲血色,他的手指動了動,下意識地想把身軀顫抖的施施攬到懷裏,就按她說的遠遠離開吳越,帶著她遊曆千山萬水、看盡萬紫千紅,再也不涉足這些齷齪的權益之爭……

一陣難堪的靜默之後,雷聲和風雨聲似乎是小了許多,窗子透進稍稍明亮一些的天光,照見範蠡半邊峻秀的臉,猶疑和決然兩種神情交替在那雙鳳眸中閃爍不定。

一雙勁瘦的大手微微抬起又放下來,漸漸握成拳頭,捏的青筋分明;範蠡垂下手臂,終於疲憊又無奈地合上眼,不忍注目施施接下來的反應,“夷光,有我在會稽城一天,自會保全你父親性命無礙!”

“但是……做為條件,你無論如何要接近吳王殿下,得到他的寵幸!我得旋波密報,鄭旦最近很少得見夫差,偶爾有機會見上一麵,夫差也隻是令她撫琴一曲,再未讓她侍夜,可見鄭旦之姿容在吳王眼裏不過而而。”

“反倒是你,在進宮的第一晚便做出那等忤逆犯上之事,他卻未對你處以重罰,隻是讓你在這桑園裏清靜過活,供你衣食兩全;說明吳王殿下對你是十分鍾意的。”

“我此行來,向吳王殿下上表獻上梓、楠巨木,朝中伯嚭太宰和其他三位上大夫力勸吳王收下神木重建姑蘇台,隻有伍子胥一人堅持不留此物;吳王殿下的態度至今仍不明朗。”

“夷光,你的任務並不難為,不過是讓你勸說吳王收下那雙神木,用以興造新宮、重建姑蘇台……給你兩個月的時間促成此事,那對闊木至今仍停留在城外河道,再好的木材也不能久泡於水中。”

說完這句話,範蠡沒有勇氣注視施施的眼睛,快步走出內房;他在明堂的門裏左右打量了幾眼,身法極快地借著雨勢和昏暗的天色離開桑園。

施施是聽清了範蠡最後幾句指令;她本來就呼吸不暢,這幾冷冰冰的交待落到她嗡嗡做響的耳朵裏,頓時一股急火衝上太陽穴,施施兩眼一翻差點暈了過去!

‘去你M的!施淳的生死關我什麽事?他又不是我親爹,至少從心理上咱不承認。’

施施邁著僵硬的步子坐回木房,‘咱是個冒牌的施夷光,拿施淳的性命來要脅本姑娘去做個獻身獻色的女間諜……範蠡,你打錯主意了。’

雖然是這樣想著,可是心底那股煩亂總是驅之不去,看看外麵的大雨一時間收住了,老天也像個更年期的女人一樣,劈裏啪啦一陣子發泄夠了,頓時變回神清氣爽、慈眉善眼模樣。

室外的光線又亮得和平時的傍晚時分一樣,施施深呼吸幾次,起身去看看菜地裏的韭菜、萊菔、山芋有沒有被雨衝出根來。

藏身在膳房裏避雨值崗的桐侍衛,遠遠瞄到施施走進遊廊,立刻心虛地兩三步跳出圍牆去,他實在不敢看施施見到菜地的反應如何。

雨才開始落下的時候,暗衛頭領夜華交待他一個任務,桐衛聽到這任務的時候,一時間傻掉了;交待任務的夜華說完也免不了嘴角抽了兩下。

吳王殿下交待的居然是——趁施女在房裏避雨,把她菜地裏的菜全部毀掉、籠子裏養的鳥統統放跑!還有她在膳房泡的那一壇壇不知是鹽菜還是酒釀啥的,全部搬走讓內饔驗驗那都是啥玩意兒!

最後,夫差交待的重中之重是:看看這個有個性的大美人,發現她的寶貝們都被毀掉之後,是什麽一副呼天搶地的傷心樣子,細細地報給他讓他高興高興。

夜華記得自打主上長到九歲之後,就再沒指使他做這些無聊的事兒,不知為何,主上一碰到這名來自越地的施姬,整個人時常就變得幼稚又惡趣味起來。

施施站在菜地邊上,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地裏一片泥濘,菜葉橫飛、根莖狼籍,長到半尺高的韭菜葉子都幾乎變成菜泥,才有兩根手指粗的萊菔(蘿卜)全被橫劈兩截!

山芋的葉子東倒西歪的還算完整,但是下麵粗大的根莖已被挖了出來,上麵的傷痕顯而易見地是被長劍刺了幾個對穿。

雨後的風極為涼爽,施施激靈靈地打了幾個寒顫,下意識地去看菜地一邊的鳥籠子:籠門大開,除了幾枝髒兮兮的鳥毛,再沒有鳥兒存在的痕跡。

“這還真是……穿越戲的爛劇情,處處都有狗血場景呐——”

施施囁嚅著沒感歎完,心悸的恐慌感湧了上來,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施施軟軟地歪倒在泥濘的菜地邊上……

入夜時分旋波回來桑園了,其實雨停以後鄭旦就催她快回園子,省得她在芳華園拉長個臉,弄得大家都不自在。

旋波昨天借著與大宮女們出宮買彩色絲線的機會,已經悄悄與範蠡接上了頭,她知道範大人今天會到桑園說服夷光,這和之前對施姬的承諾南轅北轍,讓她有點不好意思麵對夷光失望的臉色。

明堂裏黑著,一盞燈也未點,旋波很是納悶:施姬這麽早就睡了,還是……範大人此時還未離開,所以……

施波臉紅紅地在內房門口站了一會,聽不到任何聲息,又有些不安了,她推開門借著夜光點上燭台,才發現施姬根本沒在臥房裏!

‘難道是範大人被施女的言語所動,改變了來吳王城的初衷,已經帶施姬逃離後宮?’

‘不對,施女最寶貝的、裝首飾的這個小包裹還在……以範大人的性子,他也不會做出這等衝動的事來。’

旋波放下施施的花布包袱,點起一個宮紗挑燈向走廊外探去,先去膳房照了一下,雖然沒人,但是膳房一片狼籍不堪……很像是被人翻察過,旋波心裏一沉。

她飛快出了廊房,嘴裏低聲叫著,“施貴人?施姬——”

才走出長廊,突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旋波一低頭才發現地上的施施!“施姬,你這是怎麽啦?”

施施一點反應也沒有,旋波蹲下身,顫手探到施施鼻下還有微弱的呼吸,立刻吹滅宮燈丟到一邊,雙臂一用力就把施施抱了起來向明堂跑去。

脫掉施施的髒袍子,施波把施施放平在木**,拉開絲被給她蓋嚴實;之後才伸手把上她的腕子:脈息極為微弱,卻亂得像幾股麻線攪在一起似的。

旋波隻是粗通醫道,明白施施情緒上受了打擊,又在外麵泥地上臥了不知多久,濕寒入體,得快些用驅風濕的湯藥為她服下才行。

可是這個時候已過亥時,宮門都已經關閉了,沒有君夫人的特令或是王宮侍衛的令牌根本出不了桑園。

一會燒壺水給她擦擦身,待明早阿螳來了幫她去請疫醫……自己除了芳華園根本不能隨意去別的宮園走動,去求鄭旦和素娥幫忙也不成,鄭旦那個賤婦若是知道施姬生病,恐怕會趁機下毒手也不一定呢!

“夷光,堅強一些……明早給你求藥去……千萬不要發燒啊。”旋波擔憂地撫上施施的額頭:果然,已經開始發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