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旦伸出纖纖玉指撫過垂掛在胸前的半圓形玉璜,興災樂禍地譏笑施施,“夷光姑娘不是要為心上人守身如玉,寧死也不願侍奉主君麽?怎麽在冷宮關了兩個月就耐不住寂寞啦,為求吳王殿下青睞,連做菜煮菜這等低賤的活兒也攬下了?”

聽到鄭旦話裏的惡毒和刻薄,施施也控製不住急速上升的肝火:咱是想老老實實做事,與人為善,可不是代表咱連狗的氣都得吃著是不?!

“鄭良娣,我施夷光不覺得做飯煮菜是什麽低賤活兒,民以食為天,良娣您要是自視清高,別吃我們這些低賤饔人做出的膳食呐?”

“我做宮女也好、饔人也罷,都是和您以色相事君一樣,靠體力和技藝混口飯吃罷了!還不好說誰的身份更高尚呢……放心,您的榮華富貴咱根本沒看不進眼裏去…….說起爭風邀寵來,您的對手也不是咱,別跟隻瘋狗似的對咱汪汪亂咬。”

“放肆!”鄭旦沒想到在兩人地位懸殊如此之大的情況下,施夷光仍然口舌淩利、不帶一個髒字地將她罵得體無完膚!

她伸手就向施施臉上煽了過去,長長的指甲勾著,鐵了心地要把施施的臉毀個徹底!

施施眼疾手快地閃到一邊,鄭旦伸手去抓她的臉,施施用手架住把鄭旦的手臂用力甩到一邊。

鄭旦發覺施施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挽挽衣袖似是想要還手的模樣,她膽怯地後退一步,才想起此時自己的身份不比從前,是後宮的半個主子,索性大叫起來,“來人啊——快把這個不知死活的賤婢拖下去,重打一百板子——”

阿玉、媚兒、素娥和旋波其實就站在拐角處,把施施和鄭旦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聽到鄭旦一聲吼叫的時候,旋波嘴角一抽衝了過去。

“良娣,”旋波狀似恭敬實則冷淡地提醒鄭旦,“施姬是專門服侍吳王殿下用膳的前宮內饔,即便她做錯了事,也隻能由主上處置……這裏不是芳華園,您無權處置園子外麵的任何一位宮人。”

鄭旦恨恨地哼了一聲,拂袖轉身氣衝衝地走向後園大門,素娥急忙跟過去小聲勸慰她;阿玉和媚兒也偷笑著離開;旋波臨走時低聲對施施交待一句,“夷光,切記禍從口出,勿逞一時之氣,處處樹敵。”

施施歎了口氣,她哪裏想得罪後宮女人呢?子曾經曰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像鄭旦這樣的小人加女人更加可怕,從她剛才的話裏可以聽出,這女人根本沒有道德底線可言;自己當然是避之如蛇蠍,哪知道會在長樂宮碰到她呀。

姬夫差會寵愛這種女人,可見人品也好不到哪裏去!施施對吳王剛剛建立起的一點點好感頓時煙消雲散。

施施拉長著臉回到明堂,阿狸接過食盒來取出裏麵的碗碟,到書房裏把吳王殿下請出來用膳。

氣歸氣,該吃的飯還得吃地,不吃飯哪有力氣生氣。施施把銀耳羹和炒飯各分成三份——她和阿狸雖說是試飯的,可是也得填飽肚子不是?

阿狸和施施才嚐了一口炒飯,吳王已經迫不及待地拿起銀勺吃了起來,“你在這飯裏麵放了雞肉、雞子、萊菔(蘿卜)、草菇、香蔥和巨勝(芝麻)……這黃色的菜丁是什麽?”

“回主君,這個是南瓜丁。”施施瞅著切得細碎的菜丁,心想這位吳王味覺倒是敏銳得很。

夫差喝了兩口銀耳羹,很滿意的樣子,“五色潤五髒,若是張食醫見了這道加了五色菜丁的米飯,一定會大加稱讚……本王以為這道米食命名‘繁花似錦’較為貼切。”

施施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吳王微笑的麵孔和嘴角那兩個若隱若現的梨渦兒,他給米飯取的名字怎麽和自己想的一樣?

“好了,夜宵吃完了,本王還有十幾份呈文,施姬去收拾一下本王批閱完畢的那些。”

“諾。”

施施剛才看過寺人拆束竹簡的動作,姬夫差閱過的那些就隨手堆到桌子右邊,左邊是還沒看過的。

把散開的竹簡緊緊卷起,再用皮繩子捆好排在旁邊的紅木箱裏,這些批示完畢的文件第二天會逐級返回呈報人員的手裏。

施施一邊卷著竹簡一邊尋思,這程序和清代的奏折製度很是相似,隻是竹簡木瀆換成了紙折子而已。

瞅一眼姬夫差拿著竹管羊毛製成的漆筆,沾著不知道什麽植物提煉出來的黑漆汁,蹙著眉頭寫出一個個形似蟲鳥、線條優美華麗的篆字來,施施突然就明白古人寫的文章為什麽字句都那麽簡短。

無比懷念後世的簡體字啊啊——可是,也不得不承認這時期的文字才是真正的藝術。

機械的動作重複幾十次之後,大腦就開始空場了,把桌子右邊的奏折收拾完之後,施施右手托腮等著吳王再丟書簡過來,等著等著,她的腦袋一點一點……最後直接趴在桌上睡著了。

夫差收起手裏最後一份呈文,側頭看看施施正睡得香甜,密長的睫毛在眼窩處打下兩排陰影,燈光下麵,臉上那些討厭的黑斑似乎也不那麽明顯了……

黑斑?吳王湊上前仔細看了看,早上他看得清楚,這丫頭臉上的黑斑在鼻子兩側呈蝴蝶狀,有點像孕婦臉上的妊娠斑;怎麽到了晚上移位到嘴角上方了?

海總管在門口低聲稟報一聲,他想進來提醒主上:此時已過亥時(晚上九點),鄭良娣已在寢房等了一個時辰了。

夫差伸指戳在施施頭頂的睡穴上,才叫海總管進來,“阿海,快去拿塊濕帕子來。”

海總管看看趴睡的木案一角的施施,很是擔憂地去拿帕子了。

吳王揮揮手讓海總管出去,他把帕子捏出一個尖角,在施施右臉頰上用力蹭了蹭,果然:帕子一角變成了黃褐色,施施右臉上的一片黑斑就變淡了。

哼,這丫頭果然在做怪!

她是怕本王趁與她獨對之時對她用強?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姬夫差氣得把帕子丟到地上,一伸手把施施的睡穴給解了,施施睡夢中隻覺得右臉頰隱隱做痛,也沒多想什麽;一睜眼就看到吳王神情不悅地坐在她對麵,立刻一個激靈跪坐起來。

“殿下恕罪!奴婢在桑園時無事睡得早……所以……奴婢以後不會在做工的時候打瞌睡了!”

“那個……奴婢再給您做點湯水?”

看她那副可憐兮兮的乖巧模樣,吳王的怒火消了多半,他向後斜靠在榻子上,下巴點點施施,“本王有些倦了,你去拿卷書來讀給本王聽。”

‘倦了不趕緊摟著你的小妾睡覺去,還聽什麽書啊……’施施暗自嘀咕著,隨手從西麵書架上抽出一卷書,揉揉眼細看,原來是《五千言》(就是後世的《道德經》)。

施施眼前一亮,老子不就是這個時候的人物嗎,等會問問吳王這部書的作者還健在不?

不對……老子西出函穀關,被他的信徒逼著寫出這部《五千言》,此後就不知所終了,興許他現在已經在昆侖得道成仙了呢。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施施大聲地讀誦起來。

吳王突然開口問,“老子一開始便說,可以說出的‘道’,是不一般的‘道’,這是何意?”

施施迷茫地抬起頭,好像是聽到了高中語文老師的提問,立刻舉手回答,“‘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是:可以說出來的‘道’,就不是絕對準確的‘道’,老子在本書的一開頭說出這麽一句話,實際上是要引起讀者的警覺,不要隻看文字表麵的東西,真正的‘道’不是用語言能準確描述的!就像是……”

“就像是一根蠟燭去點亮另一根蠟燭,如果你沒被‘點亮’之前,隻通過言語的描述去想象那種含義,這是不精確的,這想老子就是在說明這個意思。”

施施認真地解釋著,突然就想起佛家說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

從這點上說,道義和佛理的傳導方式是一樣的。

姬夫差眼前一亮,“這番見解是誰告訴你的?是你父親還是越宮的文師?”

“呃……”施施呆住,總不能實話實說,說這番論調是兩千年後印度的一個哲學家說的吧!

“剛才那番話是以前家父給奴婢講解《五千言》的時候說地。”

“你父親的思想頗有建樹,非平常鄉間疾醫可比……下次越臣來王城進獻貢品,本王命他們帶你父親前來姑蘇一唔。”

“真的?”施施驚喜交加,若是把施淳從勾踐手裏解救出來,她就無所顧忌了,若是吳王肯放她離宮,從此她們父女行醫為生,遊曆大周,豈不是最好的結局?

姬夫差頷首,他從鄭旦那裏得知,施夷光的父親被越王禁在宮裏,施姬對父親很是孝敬,越王君臣便以此為把柄控製施姬聽任他們擺布;若是把施父捏在他姬夫差手中,不愁麵前這個小丫頭不乖乖就範……

想到這裏,吳王笑得像隻偷腥的貓兒一樣,“接著讀吧。”

“諾!”

“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鄭旦在寢宮等得心浮氣躁,她不顧宮女們的勸阻,執意來到明堂,海總管迎過來,低聲告訴她:主君還在書房閱簡,叫她不要出言驚擾,以免宮人與她一起受到責罰。

聽到這話,鄭旦心裏怨氣平和了一些,忽然間,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調傳入耳中,便向書房門口走了兩步,聽到一個女子讀書的聲音,其間還有吳王殿下不時地插問兩句。

‘是施夷光!’

怒火瞬間衝上鄭旦的腦門,兩隻耳朵都在嗡嗡作響:‘這賤人知道是我今晚為主君侍夜,故意找事兒拖住主君,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