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蠡走後,越夫人在書房裏小憩了一會,她的兩個貼身侍女已慢慢醒轉,發現各自靠坐在門後的木牆上,兩人不及細想,驚慌失措地站起來向房門裏望去!

隻見君夫人正神色安然地半躺在竹榻上,微微含笑地盯著她們,隨即放了大半心。

兩人都聞到房間裏的未來得及消散的腥膩氣息,想到之前隱約看到範大人向這邊走近……

她們立刻心知肚明,兩人不由自主地小心地對望了一眼,向前幾步在越君夫人麵前跪下,“夫人恕罪!奴婢們昨晚正好值夜……方才居然站著就睡著了,奴婢們該死,請君夫人重重責罰!”

越夫人拈指撫過紅潤的櫻唇,懶懶地打了個嗬欠,“無妨,我也小睡了一會;你們兩個跟本夫人這麽久了,如同我的親妹子一般;如無大錯,我不會責罰你們的,起來吧。”

侍女們同時鬆了口氣,站起身又回到門外的廊柱下守候。

越夫人看看窗外天色漸暗,估計越王勾踐也快到前堂了;她站起身來走出房門,感覺到雙腿尚有酸軟之意,心頭湧起一絲甜蜜:表哥對她的深切渴望與五前年並無不同。

“拜見夫人!”身材瘦小的豎人磯躬著身子迎上前來,“主君命小人稟報夫人:主君前宮有事,請夫人主持青鸞園的晚宴。”

磯也極厭惡豎人特有的尖細嗓音,說話的時候一般都竭力啞著嗓子,特別是麵對他最敬慕的君夫人。

雅夫人皺起眉頭,額間現出三條細細的豎紋,“噢?已到酉時,前宮能有何事?主君現在何處?”

“主君剛出園門。”磯豎就把方才越王看到少姬施夷光之後,忽然返身出園的事告訴了越夫人。

越夫人眼中閃過一絲不安和警覺:這個施夷光不簡單啊,表哥和夫君都對她另眼相看……也是,此女生就一副勾引男人心魄的狐媚長相,連生為女人的她初次見之都覺得七分驚豔、三分我見猶憐,何況好色遠遠勝過好德的王公貴族男子?

不若即刻下手將她除掉?

嗯……反正她明早就離開越國了,這樣的紅顏禍水送到吳王夫差那裏,定能掀起後宮的軒然大波;她那種嬌弱樣貌的女子,到了吳王宮,能在吳王的妻妾手中存活幾天還一定呢!

如果她能得到姬夫差的青睞,成為吳宮最受寵的妃姬,那麽表哥和文種大夫擬定的謀略也就成功了大半;等到越王複國大計成功之後再除掉她也不遲啊!

越夫人拿定主意,扶著侍女的手指,意態高潔地走向前園明堂。

“君夫人到——”

堂前的寺人高呼一聲,美姬和她們的父母都伏在地上行著大禮。

越夫人坐到明堂正中的榻上,向下麵跪伏的眾人略揮衣袖,“都免禮吧,你們都是越國的有功臣民,該是本夫人向你們行禮才對。”

眾人諾諾地跪坐原處,越夫人對上幾位上大夫詢問的眼神,微笑道,“主君在前宮尚有要事,今晚的送別宴,就請各位上大夫代主君祝酒了。”

“微臣等不敢,請夫人領禮祭酒。”文種大夫拱手道。

越夫人示意宮人獻上酒食。

眾人隨她舉酒先敬四方神靈和越國列位先君,將酒彈到空中及地上。

“這一杯,本夫人要敬在座的各位長者,感謝你們將明珠一樣珍貴的好女奉獻出來,遠嫁吳國,成為吳越兩國和平友好的牢固紐帶!”

鄭旦的父親是會稽城郊的一個小縣的縣正,他也是這些姬人家眷中身份最高的一位;聽完君夫人的酒辭,立刻感恩戴德地直立上身,雙手捧起銅酒樽:“微臣等謝君夫人賜酒!為國分憂乃是臣等子民的本份!微臣家中上下百人,永記不忘主君和夫人對微臣父女的提攜大恩!”

鄭旦望著激動得麵色紫紅的父親,咽下將要湧上來的淚水;她想要告訴父母,她們到吳王宮的真正使命是什麽,越王宮人在她們身上加諸了何等陰毒的桎梏!

但是她的嘴動了動,對著兩鬢都已花白的父母笑了笑什麽也沒說;午時範大人對她們嚴苛的告誡還回**在耳邊,她不敢、也不忍把殘酷的真相告訴心性質樸的雙親。

越夫人眼波流轉,視線從範蠡麵上劃過,落在施家父女的身上,“各位妹子在宮中學了不少才藝,不若此時就在各自的家人麵前展示一番,如此可好?”

跪在越夫人身後的女禦聽到君夫人的提議,立刻命宮人去請樂師來。

年齡最小的美姬燕魚,最先走到堂中行了一禮,“奴婢燕魚拋磚引玉,獻上民曲《凱風》。”

越夫人頷首,示意剛剛抱著桐木琴走進來的樂師為她伴音。

燕魚身穿翡翠色上衫,荔枝紅的羅裙,黑幽幽的長發用一根碧色的絲帶鬆鬆係在肩後;耳下垂著十幾粒米粒般大小的五彩碧璽,隨著她腰身的輕動,彩石輕撞有聲。

她尚未完全長開的圓臉上一派肅穆,隨著樂師靜雲叮咚的琴聲響起,燕魚羅袖一展、螓首微沉,跳的居然是大周最端正、優雅的文舞‘南龠’。

一段序曲之後,燕魚輕旋兩圈曲膝在地定住身形,同時口中吟唱出聲: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和風煦煦的從南方吹來,吹在棗樹的嫩芽上;棗樹芽心長得又嫩又壯,我的母親每天都為養育兒女辛苦忙碌!)

燕魚的母親約有四十歲,麵容白皙略有額紋,可見年少時也甚是美麗;想來她家境尚還富足,腦後的發髻上插著兩枝明晃晃的鑲翠金釵。

她聽到女兒唱出這首曲子,又忍不住落下淚來,麵容敦厚的燕父握緊妻子的手,眼圈也紅了。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甚善,我無令人!”

(和風暖暖地從南方吹來,吹到長成柴木的棗樹上;我的母親明理又善良,女兒不成材不能埋怨娘親!)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寒泉之水透骨涼,源頭就在浚縣在旁邊;母親養育了七個兒女,兒女們已長大成人,卻累壞了我們的娘親!)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黃雀在婉轉地唱著歌,歌聲是多麽悅耳動聽啊。母親養育了七個兒女,我卻不能在身邊服侍、安慰母心!)

燕魚還未唱完,她的母親已經苦忍不住泣出聲來,燕父小聲地安慰著她;燕魚最後幾句已是抖得不成音調,但還是堅持著唱完整曲才退到母親邊,燕母一把將她攬緊在懷中。

夷光看到父親也心有戚戚,於是款款地站起身來,對堂上的越夫人行了個端正的宮禮,“施女不才,想手撫一曲‘桃夭’。”

越夫人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施夷著穿著一件天青色的羅衫,走路的時候,身形款款,有不刻意的風流妖嬈;她說話的聲音更是恬靜如歌,既使是用這種恭順的口氣也顯得十分動聽。

不得不承認她長得比自己美,美得不需要半點多餘的燕支輕粉的裝飾,便已極盡了她如詩如畫的好顏色。

君夫人竭力對夷光綻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靜雲,把木琴給施家妹子。”

越宮琴師靜雲將自己麵前的桐木琴遞到夷光麵前,夷光對樂師頷首行禮,雙手接過琴來;她跪坐在堂中屏息片刻,手指輕輕撫過焦尾琴的細弦,琴音潺潺、如溪水流至青石,叮咚之聲悅耳輕快。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的聲音如此之歡悅!

夷光對著深深凝視她的父親嫣然一笑,“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她就像一位真正的待嫁女一般,麵色喜氣洋洋,顯露出滿懷期待!

施淳也笑了:聰明賢順如女兒,定會得吳王的寵愛,安然度過她的一生。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樹長得多麽茂盛啊,果實累累結滿枝頭;這位賢良的女子出嫁後,定能使家庭幸福美滿!)

夷光隻學了一年彈琴的技藝,卻是深得其中韻味;她在樂舞方麵極有天分,樂師靜雲曾說:假以時日,她的琴藝會勝過他這位在周南久負盛名的樂師。

範蠡飲下酒中的殘酒,不知為什麽,他覺得夷光方才那明媚的一笑就是對向他的。

不錯,若非越國遭受戰亂,如夷光這般好女子會嫁給一個穩妥的夫婿,花前月下恩愛度日,像這歌中所唱的‘有蕡其實’,再生育幾個聰慧可愛的兒女,享受真正的天倫之樂吧。

他輕聲喟歎。

範蠡不知他的淡淡失落,在越夫人眼中成了另外一種意味;越夫人笑容漸僵,眼神從範蠡俊秀的側臉移開,冷冷地盯著施夷光半垂的清水臉兒,將兩手的指尖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應以大局為重。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桃樹長得多麽壯盛,綠葉茂盛展示生機;這位賢慧的女子出嫁後,定能使家人和美幸福!)

夷光已唱完,堂中諸人還沉浸於繞梁不絕的音律當中;夷光起身施禮,抱起桐琴還給候在一側的樂師靜雲。

其後,鄭旦表演了吳地的‘采蓮舞’,長相清麗的紫綃獻上武舞‘象簫’,其他的少女也都受夷光的提醒,在即將別離的至親麵前唱起歡快動聽的歌曲。

酒宴在子夜之前結束,美姬們的父母被特許在宮外的官驛中住下,可以一早到河邊為眾女送行。

上大夫們和少姬等人向君夫人行了禮便告退了,範蠡和文種大夫走在最後,兩人低聲交談著快步離開明堂。

越夫人氣惱地一拂衣袖,不待侍女上前攙扶就驀地站起來:表哥一整晚都沒有給她一個溫情的眼神交會!難道三魂六魄都讓施夷光那個狐精給勾走了?!

雅姬走出青鸞園,吹著涼絲絲的夜風定了定神,她遠遠望見勾踐的寢房裏燈火通明,便緩緩停住了腳步。

“主君可安置了?”

寢宮前的侍衛向夫人拱手道,“回稟夫人,主君正在內書房中閱簡。”

“噢?”越夫人怔了一下,轉頭指使身邊的宮女,“紅雲,去膳房取一壺熱米漿來。”

一刻之後,越夫人親手端著一個銅盤走進書房;當然,她進越王的內書房之前也得經豎人通報一聲。

越王自回國之後就沒再與她親近過,(宮中有的是可以泄.欲的侍姬,越王自然不會再穿被他人試過的舊靴。)所以,雅姬越發熱切與表哥的每一次幽歡。

但是表麵上,越王夫婦還是鶼鰈情深、相敬如賓的。

雅姬十五歲時初入越宮,那時勾踐還是一位俊美儒雅的年青世子,穿著一件過膝的白色錦袍,襟上繡著團形蟠龍紋,腰係銀絲線織就的寬帶,身上隱約散發著一股周南少年鍾愛的蘭香氣。

合巹的那一晚,雅姬望著夫君那一頭青黑色的長發、長眉鷹目,嘴唇是不可思議飽滿豐潤......雅姬承認她是暫時忘記了表哥的。

但是此時的勾踐,卻讓越夫人覺得越來越陌生,經過同在吳王宮養馬為奴這三年,兩人同甘共若經曆九死一生,應該是越來越合契才對,但是雅姬越來越看不懂目光陰鷲的勾踐在想些什麽。

勾踐正坐在書案前翻動一卷竹簡,牛油火燭的煙火氣熏得書房裏熱氣騰騰,靠牆木架上的竹簡散發出暗藏的木香氣。

雅姬深深嗅了一口,這氣息是她喜愛的......也許,有一天,坐在這裏閱簡的是表哥,而她則願紅袖添香、閑剪燭花伴他到每一個東方漸明......

“小童拜見主君!”

雅姬略一曲膝,勾踐急忙從竹榻上起身虛扶雅姬。

“夫人多禮了!這等事吩咐讓宮人便可,夫人何必親手為之。”

“主君可要為了越地的子民著想,好生愛惜自己的身體才是。”越夫人把銅盤放在書案上,將陶壺裏的米漿倒進一個白碗中,雙手遞到勾踐麵前。

“有勞夫人。”勾踐放下手中的一卷竹簡,接過白陶碗啜了一口熱湯又放在木案上,“晚宴可還盡興?”

“尚好,這批美姬是小童精心訓教出來的,定會對主君的興國大業有所輔助。其中……”

她仔細地盯著勾踐的神色,“其中一個叫施夷光少女,姿色才藝絕佳;定能得吳王青眼有加。”

“噢?”越王神色平淡,“夫人莫非說的是寡人午時進園所見的青衣女子?”

“主君下午去過青鸞園?為何不與小童一起入宴?”

“呃,田部史急諫,想求見寡人商議南地的稻田受旱之事;寡人不得不趕去前宮……”

“不過,寡人觀那幾個美姬全無小家碧玉之氣,被夫人教養得甚為出眾;夫人對寡人而言,可謂勞苦功高啊。”

“這是小童份內之事,何功之有?主君早些安歇,小童告退了。”

勾踐含笑目送她出門,容長的麵頰上頓時變得幽寒:越夫人的父親手上尚掌有國中三分之一的兵權,而虎符就握在越夫人的表兄範蠡手中。

他回國不足兩年,政務百廢待興;屬地隻有百餘裏的地方完全掌握在他手中,其餘的國土全都駐有吳兵。

奇恥大辱啊!奇恥大辱!

勾踐想起在吳王宮那三年不堪的歲月,又找到懸在房梁上的那枚野豚苦膽,伸頭舐了一下,腥苦之氣從舌尖溢滿全身。

夫差……此時最大的敵人是吳王姬夫差!

其他的對手,都可以放置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