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兩朵……粉色、黃色‘花瓣’交疊的花骨朵兒端端正正地碼進蒸籠。

阿螳這孩子實在是聰明,施施隻示範了一次,他便能熟練地做出施施想要的那種花苞形麵點。

施施捏起一把枸杞子,挨個塞進‘花苞’們的中心充當花蕊,然後蓋上蒸籠的蓋子,切斷了周圍幾位上饔們驚歎的視線。

“咯吱!咯吱……”婉容總管就著鹹蘿卜幹吃著昨晚的剩饅頭,“施丫頭,我剛才看見你煮南瓜來著,黃色的花瓣兒一定是麵粉摻了南瓜泥,可是那粉色的呢?”

施施還未答話,一邊的A師傅笑得臉上的肥肉直哆嗦,“副總管有所不知,那粉色的麵團是加了紫紅桃子的果泥揉製的,老夫親手剝的桃皮呐,嗬嗬。”

婉容把手裏的饅頭吃光,不客氣地捏了一把胖師傅的肚皮,“李上饔,您上個月不是說要節食惜福養生麽?咱怎麽瞧著你比施丫頭琢磨出來的那發麵點心漲得還快呢!”

“有麽?有麽?”李上饔驚恐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似乎是該節食了,千金難買老來瘦,老伴也是常常埋怨他越來越胖了……

(前宮和後宮是分開的,吳王的後妃們都住在後宮,後宮膳房裏的饔人都得淨身才能入宮,前宮的大饔們剛不必如此。)

李上饔想起老伴的嘮叨,正要離開膳房,鼻子又聞到蒸籠裏散發出陣陣的甜香味兒……唉,還是嚐嚐施丫頭做的這花苞點心和豆沙包子是啥味兒再走吧。

施施瞅瞅胖師傅的臉、婉容總管的腰圍,再摸摸自己鼓鼓的小肚子,臉上也露出最近難得的笑容:自從她成功地用蜂蜜做出發麵饅頭來,前宮膳房的饔人們明顯地飯量大增。

發酵之後的麵食更加美味,也更加有利於腸胃吸收,於是乎,三鮮包、鮮肉水煎、蟹黃包、豆沙卷兒,發米糕一樣樣地上了吳王殿下的餐桌。

施施也找到了省時省力的好法子,每天下午去內書房為夫差侍讀之前,先做出幾樣美味的小點心帶過去,這樣就不必中間再跑回膳房來做一次夜宵了。

吳王吃到美味的雲片糕、桂花餅、糯米糍、糖不甩、五香酥、鹹肉棕……臉色越來越滋潤,以至於每天午後見到施施就兩眼放光,好似狐狸看到去了毛的母雞一樣……

呸、呸!這是什麽比喻?!施施晃下腦袋。

等阿螳端下蒸鍋,施施掀開鍋蓋,用筷子拍拍白胖胖的桂花豆沙包和嬌豔豔的雙色花卷兒,不自覺地又歎了口氣;連阿螳都感染到她的失落,由衷地替她傷心。

傷心啥呢?施施在前宮膳房做了一個半月的工了,三天以前內膳房的員工們發了一次薪水,可是沒有施施的!

阿螳把自己得到的兩串銅幣給施施,施施不肯要,阿螳便趁著自己輪崗出宮選食材的時候,到城裏給施施買了一把精致的桃木梳子。

要是別的男人送她一把梳子,施施真不敢要,可是阿螳這個長相天真可愛、隻有十五六歲的大男孩一直像親人一樣掏心掏肺地對她好,她沒有理由不收下這份心意,何況……阿螳是個……不算是男人的寺人。

施施自認為是個文化人,那個……文人是不好意思張口談錢的啊,可是……姬夫差先前不是說過‘重重有賞’的麽?咱總不能去質問他說話不算話吧!

於是,施施無比糾結地把早餐碼進陶盤,悶悶不樂地跟在阿螳後麵去長樂宮的明堂了。

夫差吃了一隻大蔥牛肉餡的生煎,又嚐過豆沙包和花苞點心,最後喝了一口蹄筋湯,摸摸油鼓鼓的肚子,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味……

他左右瞧了瞧,終於知道哪裏不對勁了;阿狸還是蹲在牆角小心地護著他的早飯傻笑——這小子越來越肥了,不知道還提不提得起輕功。

但是施姬那丫頭拉長著個臉,隻喝了半碗米漿就跪坐在桌邊發呆,臉一會青一會白的,不知在想什麽。

夫差心中一動,待早飯用完之後,他指使施施去門外打一盆洗手的井水,再招手讓阿狸過來,“施姬那丫頭是怎麽回事?為何這兩天總衝本王黑著個小臉,你可知道實情?”

阿狸撓頭,“主上,小的說了,你可不能治小人的罪。”

“快說吧,混小子。”

“主上呐,”阿狸壓低嗓音,“內膳房的饔人們發月錢了,膳房總管說施姬在內書房侍讀,應當拿宮女的份例,就沒支取她的那份月錢;海總管呐,他認為施姬的主要身份是前宮內饔,應當在內膳房那邊支取月錢,所以……”

“如此,”夫差恍然大悟,“施姬是因為沒拿到工錢給本王看臉色?阿海——”

海總管以為叫他進來,又是賞他吃掉主君沒動的那部分早點,一進門兩隻眼就盯在花苞點心上。

“咳,阿海,去取一錠金來。”

海總管怔住,“諾。”

施施把盛著清水的金盆放到夫差麵前的時候,夫差托著一錠金的右手也伸到她眼前。

金子!

烏拉拉——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玉皇大帝——上帝耶穌——各路神佛都開天眼大發慈悲啦啦啦……

施施接過那錠金子來兩眼放光:不知道這時代一錠金子能通多少銀子,能買到多少吃的喝的用的住的?

咱聽說過明朝時候二十兩銀子就能買個縣官當當,何況經濟這麽落後的東周……發達了……如果以後每月都能得一錠金……五年之後,咱出宮就是一富婆了……吼吼吼……

吳王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施施變化多端的表情:一時萬分驚喜、一時蹙眉思索、一時恍然大悟、一時又謹慎張望……

施施猛然抬起頭來,“謝主君恩賜,奴婢以後一定勤加研究菜式,做出讓主君滿意的美食,振興咱大周的飲食業,發揚中華民族以食為天的光榮傳統,把老一輩廚師們艱苦樸素、任勞任怨開創出的餐飲業良好局麵繼承下去,咱要——”

說到這裏,施施這才發覺周圍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被她嚇到了一樣,施施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口號喊得太大了是吧,前世習慣了……一遇到大場麵就跟著老師喊口號,嗬嗬!

施施向吳王道了安,懷揣金子麵帶恍笑地出了門。

吳王抽抽嘴角,“阿槐?”

房角的一個木架動了動,忽然就出現了一個灰色衣衫的影衛,“主上有何吩咐?”

“去,跟著剛出去那丫頭,看她得到賞錢之後要做什麽。”

“諾。”

影衛閃身出了明堂,姬夫差帶著愉悅的心情更衣去議政殿了。

午時一刻,跟去監視施施的影衛阿槐回到後園明堂,正在榻上小憩的夫差聽到門外的稟報睜開眼,“進來。”

阿槐跪在夫差麵前,“稟報主君,小人一直隱身於膳園後院,見那施女饔獨自在她居住的房裏轉來轉去,似乎是想藏住一樣重要的東西。”

“後來施饔在院子裏找到一根鐵棍,回房裏去撬鋪在地上的青石板,這活兒她做了半個時辰……未見成果;之後便到了院裏。”

阿槐想到施施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樣,忍不住又想笑,“最後她用花鏟在院角的一棵桂花枝下挖了個洞,把一個銅盒埋了進去,在上麵堆了些石子……小人請示主上,可否讓小人趁夜把那物事挖出來?”

姬夫差哈哈大笑,“不必了,你出去吧。”

“諾。”

區區一錠金就讓那丫頭不知如何珍藏才好,果然是個沒見過世麵的村姑啊!吳王俊朗的臉上泛起少有的開心笑容:之前把這小丫頭想得過於複雜了。

“來人,速傳施姬來,隨本王到湖心園一行。”

施施午覺睡到一半,剛剛夢到自己走進一個金庫,滿眼就是明晃晃的金磚,照得自己那叫一個眼花繚亂啊啊……還沒來得及摸上一摸,就被一陣急速的敲門聲驚醒。

氣哼哼的打開門,居然是在吳王寢宮掌事的大宮女媚兒和阿玉;施施高漲的起床氣立刻被這兩個美人的氣勢打壓下去了。

“阿玉姐姐,媚兒姐姐,您二位怎麽有空光臨咱這個小小的蝸居?嗬嗬,這裏連茶水都木有捏……”

兩人不客氣地推門而入,“主君讓我們來幫施女饔打整一番,隨主上到湖心園一遊。”

“湖心園?”

施施隱約記得旋波曾經說起過這麽個地方:鄭旦有幸被吳王在湖心園召見過一次,鄭旦回到後宮之後把那裏的奇麗風光吹噓了很久,但是旋波讓她畫出行船路線和湖心園在吳王宮的準確位置,鄭旦卻隻說記不清楚,這件事讓旋波很不滿意。

阿玉和媚兒三兩下把施施頭頂難看的道姑髻解開,給她挽了個俏皮可愛的雙螺髻,又催她換了新裙衫;對於施施那張滿是黃褐斑的臉,兩人倒沒用什麽心思,興許她們覺得再厚的茉利粉也遮不住施施臉上那些難看的斑斑點點。

鏡湖岸邊的石階下麵泊著一隻樣式平常的烏篷小船,姬夫差就坐在那個小船裏麵等著施施,船頭船尾各立著一名黑衣侍衛。

施施打量著那條船,覺得有幾分眼熟,猛然想起越船剛到姑城城外的時候,樓船泊在平江河埠頭那一晚,見到的那位吹簫的白衣少年就立在這樣一條烏篷船上……

這個念頭在施施腦海中一閃而過,隨著兩腳踏上船板,滿眼的迤邐風光立時把施施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小船在老寺人的漿下漸漸劃離岸邊,清風過處,泛起碧波**漾,木漿劃過的痕跡便不見了。

施施欣喜地望著遠處的水麵,蓮葉無邊、水鳥穿梭清鳴如踏板行歌,此刻她腦海中浮現唐朝才子王勃的《滕王閣序》:

‘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虹銷雨霽,彩徹雲衢;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一如許多天的那個畫麵,施施在看遠處的風景,而吳王剛是把施施當做了眼前最美的景致:

伊人碧衣黃裳,眼中含笑遠望水波掠影;他自認群芳裏看遍、萬花叢裏行過,從沒見過有女子這般令他費心傷神地掛念。

此時施施的發絲隨風搖曳,碧色的長袖攏住扶在船弦上的纖纖玉指,但是那青絲、那紗衣的裙角柔柔拂動之間,似乎都在微微地撥弄著他胸口未曾動**過的一根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