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夫人今天的裝束格外端莊,大紅的籠紗長裙逶迤在身後,長發梳成牡丹髻,上麵插著六隻明晃晃的鳳頭簪子,胸前垂著象征著諸侯夫人的六層半圓形玉磺,整個人就像掛滿了金飾玉器的人形架子。

人淡如菊的清姬夫人依舊是清雅素妝,隻是方才針對施施的那一句言詞,顯示出她的內裏並不像表麵上那樣與世無爭;施施的視線從她臉上掠過,清姬麵無表情地垂下眼簾,眼中閃過一絲不忍。

衛夫人還是那副看好戲的神態,不時地挾起一筷她認為美味的菜式放到公子姑蔑麵前的盤子裏,催著胖胖的姬姑蔑再吃一口。

伍子胥等六位上大夫神態各異,太宰伯嚭受過範蠡的諸多好外,這會子對著吳王張了張嘴,似乎是想幫施姬說上幾句開脫的好話,但是看過君夫人的神色之後他識相地閉上了嘴,伍子胥慢吞吞地喝著蜜漿,其間對外甥女清姬遞了一回眼色,似乎是提醒她不要多嘴。

施姬這名越女他素不喜,但是她若能扳倒宋季子,清姬便有升做君夫人的機會,世子姬友若是就此……那麽清姬宮裏所出的公子地便有可能扶做世子……所以,伍相國難得地沉默了。

施施環顧完大殿裏的眾生相,瞪大眼望著明堂正中一言不發的吳王姬夫差,臉上的神情從期盼到難以置信再到極度失望,變幻的神色落在君夫人眼中卻是楚楚可憐的求助之意。

這個妖女居然敢當著她的麵向主君施展媚術!君夫人宋季子怒火中燒,咬牙切齒地大吼一聲,“施姬謀害世子證據確鑿,加上施姬業已伏罪!來人呐——把施姬拖出去亂杖擊斃!”

話聲一落,大殿之中立時變得鴉雀無聲:雖然君夫人有權處置違反宮規法度的後宮侍人,但是主君本尊就在大殿,君夫人這種率先發號施令的舉動就甚為不宜,侍衛們麵麵相覷,猶疑地等著吳王殿下決斷。

施施在宋季子下令之後就幹脆地暈過去了,累了大半天又困又乏,又攤上這麽大一倒黴事兒,潛意識地讓自己暈菜了。

君夫人見侍衛們不聽從她的號令,氣得兩眼噴火,正要再喝一聲,被身後跪坐著的堂妹宋娣暗裏扯了一下衣角,才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越矩了,於是臉色鐵青地閉上嘴,轉臉望向吳王。

姬夫差微皺了下眉頭,今天一早暗衛統領夜華向他稟報,上次他在湖心園蓮田遇刺一事已查出線索,目標鎖定在前宮膳房的小使徒阿螳身上;他已令兩名暗衛嚴密監視阿螳,向吳王請示現在應是否將其拿下嚴加審問。

‘前宮膳房的阿螳?’夫差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對了……就是施姬從後宮帶過來的那名小寺人!

夫差心中一凜,施姬和那名小寺人一向親厚,若是阿螳是越王或是其他對手派來的刺客,那麽施姬……這些日子與施姬日夜相處,他幾乎忘記了她原本就是越王君臣派進吳宮的細作!

太宰伯嚭大夫小心地望了一眼吳王的神情,適時地進言,“主君、夫人,以臣之見,不如把此女關押起來,嚴加審訊一番,看看她是否在宮中還有同黨……主上以為當否?”

吳王點點頭,轉向伍子胥,“相父意下如何?”

伍子胥難得地和伯嚭意見一致,也認為現在就處死施姬為時過早,於是姬夫差一聲令下,宮女一盆涼水把施施潑醒過來,伍封帶著數名披甲侍衛把她押送到前宮西北角的地下石牢,那裏專門關押犯了重罪的王族中人,以施施目前的宮女身份,這種待遇顯然是高規格的。

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金碧輝煌的吳王宮裏還有這麽陰森詭異的地方。

施施被侍衛用麻繩縛了手,繩子另一頭扯在一名侍衛手中,滿頭滿臉的水滴,跌跌撞撞地走出鳴鳳宮,一路上遇到的後宮女人無不指指點點、興災樂禍。

走到前宮西北角的一個鏽跡斑斑的銅門前,一行人才停下來,伍封向守門的侍衛轉述了王令,把施施交接給守衛石牢的侍衛。

衛兵躬腰送走伍封等人,轉身推著施施走進牢門,進門便是一麵畫著凶惡怪獸的照壁,照壁後麵便是一條窄小的、向下的通道,接連拐四個直角、五道門的甬道,接著是一條約一米多寬的小胡同。

胡同的兩邊是兩排低矮的石房,拐角處燃著火把,照得粗大的鐵欄杆烏黑油亮,守衛打開其中一間牢房,侍衛把施施推進去,迅速關上牢門。

“咣當”一聲,鐵門在施施身後關閉,鐵鏈和銅鎖在門外嘩啦啦一陣作響,之後便是全然的清靜。

這間石牢似乎很久沒有關過犯人,鐵門一動,空氣裏便湧起陣陣黴腐味和鐵鏽味兒,嗆得施施連聲咳嗽。

‘額滴心肝脾肺腎哪……老天爺給咱個痛快吧!不帶這樣折騰人滴!’剛才鳴鳳宮的宮女潑到她頭上的水已經幹得差不多了,但是那驚險的一幕給施施脆弱的小心髒不小的刺激,到現在心房還漲痛不已,她也顧不上檢查地上有沒有可疑的小生物,等押送她的侍衛一離開就滑坐在黑漆漆的地麵上,用力揉著呼吸不暢的胸口。

陰涼的地麵瞬間讓施施的腦子清醒了許多:回想鳳鳴宮君夫人的激烈言行,小世子食物中毒一事,就算不是君夫人一手策劃的,也是她和清姬聯手所為!姬夫差難道看不出來嗎?不,宋季子的舉動也可以解釋為關心則亂,因為擔憂兒子的安危而亂了方寸……夫差和宋季子是那麽多年的夫妻,當然是更相信她啊。

前宮膳房的婉容總管在施施到長樂宮做書房侍衛的前一晚,曾經掏心掏肺地對她說過:一個長相出眾的女人要在王宮裏安然地生存下去並不容易,後宮婦人的外表永遠光鮮亮麗,內心卻有無法與外人道的寂寞的空虛。

宮中隻有身份地位的高低,沒有相互尊重和珍惜,沒有平常人家的親情友情以及愛情;姬夫差那混球根本沒有真心愛上她,自己昨天晚上居然還心動了……

‘呸呸呸,還想這些做什麽,現在最要緊的是怎樣從這個陰暗的石牢裏逃出去,這輩子再不見夫差那個討厭的男人!’

被侍衛押送來的這一路上碰到好幾位後宮妃姬,旋波和阿螳一定知道她現在被關起來了,也許他們已經在想法子救她了。

施施打起精神,站起身觀察這間石牢的構造,房間又低又矮,靠過道的一麵是鐵柵欄,西牆靠近屋頂的一個有個小小的透氣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其它的地方包括地麵都是厚重的青石構成的,就算她想學基督山伯爵挖個地道啥的逃跑都不可能。

小窗子外的一點亮光也漸漸消失的時候,牢門外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名黑衣牢衛出現在鐵欄外,把一個陶碗從欄杆隙間推了進來,隨後快步離開。

多半天滴水未進了,施施正覺得饑渴難忍,這會兒聞到豆粥的香氣,撲過去一手端起那隻陶碗,另一隻手拿起碗邊的勺子舀了一勺飯就往嘴裏送。

豆粥吃到嘴裏居然極有咬頭,發出‘咯吱咯吱’的奇怪聲音,施施向鐵欄杆的地方靠了靠,借著過道上火把的光亮向碗裏一看:豆粥上麵似乎漂著什麽東西,再仔細一看,還未咽下去的那口粥頓時狂噴出去!

清湯上麵居然漂著好幾隻‘小強’!施施用力嘔了幾聲,可是胃裏空空的什麽也吐不出來。

放下那隻碗,施施無力地靠到石牆上,幾乎要睡著的時候,頭頂處傳來細微的響聲,好像是小動物的哼哼聲,施施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透氣的小窗子上出現一個毛絨絨的腦袋,是姬友的那隻鬆狸犬!

施施興奮地站起來踮著腳,“兔子……是兔子,快跳下來!”

可惜‘兔子’這些日子長得太快,根本擠不進這個小小的透氣窗,急得吱吱正叫,施施怕外麵的守衛聽見動靜,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式。

‘兔子’的頭縮了回去,半晌沒了動靜,施施正等得心焦的時候,一個小布包被推了進來,施施伸手接住,然後是‘兔子’的腦袋出現在洞口。

布包裏麵居然是幾隻紅彤彤的蘋果!這是又能充饑又能解渴的水果啊,施施喜出望外,向‘兔子’小聲說了句謝謝,‘兔子’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哼唧了兩聲,毛絨絨的小臉消失在洞口處。

看樣子姬友已經醒過來了,除了他,誰還會想到讓小狗送水果來給她?

施施又是心酸又是安慰,小世子還是相信她的,比他那個花心老爹強多了。

吃掉一個大蘋果,肚子裏舒服多了,施施安心地靠在石牆上睡去。

第二天一整天都沒什麽動靜,既沒人提審她,也沒有她想像中的黑衣俠客來搭救她,直到第三天晚上。

銅門上的鐵鏈嘩啦一聲響起,一個纖細的黑影閃了進來,施施揣著僅剩的一個蘋果飛快地站起身,“旋波,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