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夫人宋季子離世了,聽阿玉說,她得的也不是什麽大病,偶感風寒之後便纏綿病榻,石疾醫親自為君夫人調補開藥,卻也沒挽回她日漸消失的生機。

“夫人之疾在心,非藥石所及。”石老醫師是這麽給吳王回報的。

姬夫差回想起他與宋季子十年夫妻歲月的點點滴滴,終於親自到鳴鳳宮探望君夫人。

宋季子已有數日不曾進食,瘦得早就脫了形,見到吳王殿下到床前探望她的一刻,眼中卻閃耀出異樣的神采:

“夫君……小童要死了……很快、就能見到……蘭兒,我死了……你、你和友兒便會原諒我嗎……”

夫差沉默了一瞬,“你好好養病,不要胡思亂想。”

“嗬、嗬……我知道我不行了……一閉上眼,宋蘭兒……秦英……她們就在眼前……叫我的名字……”

宋季子說著說著便昏睡過去,眼角泌出一行淚,夫差歎了口氣幫她掖好被角,站起身才發現姬友就站在門口,小小的臉上有著與年齡不符的複雜神情。

吳王走過去拍拍世子的肩膀,之後快步離開。

當天夜裏宋季子咽了氣,臨走時的表情倒是甚為平靜。

吳王和臣下們商議好君夫人宋季子的臏葬之事,伍相國重新提起將越女施夷光逐出吳王宮的事,老卜師也認為施姬乃不祥之人,不可讓其留在宮中。

姬夫差一早在練武場舞著長劍揮汗如雨,腦海裏卻想著安置施姬的萬全之策,沒想到剛回到長樂宮,便看到施施削斷長發,打扮成少年模樣,向他辭別出宮!

施施不敢再看姬夫差的表情,深怕目光交織在一起之後又舍不得邁開腿,她低頭向吳王行了個禮,背起小包裹從他身邊繞過,快步離開長樂宮。

夫差沒有阻止,卻也沒有回身目送施施離去,他站在原地愣怔了良久,眾人隻聽“咚!”的一聲,嚇得阿玉等宮人深身劇抖,吳王殿下猛地一拳擂在身邊的廊柱上,震得青藤上的碎葉簌簌落下。

“阿海?傳令下去,越女施夷光封為良娣,賜住湖心園!”吳王嘶聲說道。

阿海等人大吃一驚,主君這是糊塗了麽?施姬剛才就離宮了呀,主上的意思是……現在就把施姬追回來?

夫差轉回身對向身邊眾人,“施姬業已離宮的事任何人不許外傳!違者殺無赦,都聽清楚了麽?”

“奴婢(小人)聽清楚了。”

夜華猶疑地問吳王,“施姬自願出宮,便是擔憂主君因她與上大夫們反目,主君如此豈不……”

夫差搖頭不語,那丫頭離開王宮的事若是在姑蘇城傳開了,興許用不得半天,小命就交待在鬧市口上!

現在讓眾人都知道施夷光已被封為良娣,且居於常人無法靠近的湖心園……施姬離宮之後的日子才能平安一些。

姬夫差下朝之後未回長樂宮,直接踏上鏡湖邊的畫舫,一刻之後旋波扶著‘施姬’也踏上畫舫,小船緩緩劃向湖心園。

花園的涼亭裏坐著衛夫人和英寶兒等後宮妃姬,畫舫經過花園附近的時候,她們看得清清楚楚,被吳王殿下攬在懷裏的正是大難不死的越女施夷光!

那女人還是那麽美,臉上有一條淡淡的傷痕,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了,她穿著一件極顯膚色的淡青色夾袍,身材纖瘦而不失優美的線條,脖頸修長、麵潔如玉,沒有一處不美好,沒有一個不精致,楚楚可人的眉目之間清純與嫵媚共存,天真與**同在……

女人們都在恨鄭旦,不是恨她曾經傷害了施姬,而是恨她為什麽不幹淨利落地紮死這個狐狸精,居讓讓施姬有機會卷土重來再一次捉牢吳王殿下的心!

施夷光現在已經是良娣,以後再想動她就更難了……女人們盯著小船越劃越遠,眼裏射出嫉恨的目光。

旋波憂鬱地望著‘施姬’,自那晚她被鄭旦和旋波下藥昏睡了整夜之後,早上醒來芳華園就被封了,後來聽說是鄭旦和素娥到關押施姬的石牢中行凶,施姬受了重傷,而鄭旦和素娥則被吳王處以絞刑。

她想這把消息傳出宮外,可是侍衛們對芳華園中這些人看得很嚴,根本沒有機會和外麵聯絡,直到今天早上,有寺人通知她和施良娣一起搬進湖心園。

旋波喜出望外,施姬終於得寵,一切正按範將軍計劃的進行!可是施姬的現狀令她大為堪憂:施姬因為咽喉被鄭旦刺傷,不能再言語,而且目光呆滯,不認得任何人,如同一隻漂亮的木偶似的任人擺布。

這樣的施夷光如何堪當大用?!

姬夫差盯著懷中目光無神的‘施姬’冷然一笑,當日他沒有讓人處死鄭旦,是因為發現鄭旦無論在體形和舉止形容上都和施姬有三分相似。

因為施姬的重傷給他以極大的擔憂,於是他打算給施施弄個替身呆在後宮裏,真的施姬就扮成小寺人的模樣與他日夜相伴……

沒想到施施執意要離開王宮,尋求她想要的自由和幸福,他不忍強迫她,卻又忍不住為她的安全做諸多的打算。

車巫師用換顏蠱為鄭旦改變了容貌,用毒藥毀了她的聲帶和思維,使其成為留在吳王宮的另一個‘施夷光’。

如此這般,越王君臣才不會為難施姬的家人,而妄圖加害施姬的人自會將目標對準湖心園,鄭旦若是中招死了,再弄一個替身來便是。

夫差將戲碼做足全套,親自把‘施良娣’和旋波送到湖心園安置好之後,交待園子裏的人小心照料施夫人,布下功夫上好的兩名暗衛盯緊侍女旋波,這才乘船離開湖心園。

施施並不知道宮中發生的種種,她從偏門走出吳王宮,銅門在她身後閉上的刹那,看到眼前的中心大街上行人來來去去,居然有種恍然隔世之感。

從現在起,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吧!咱畢竟不是真正的施夷光,成不了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可是,施施閉上眼在心底對姬夫差說了句話:狐狸,你要過得快樂!要活到很老很老,才不枉我……

施施吸吸鼻子,迎著深秋的冷風向熱鬧的街心走去,過去的一切就當做了場屬於施夷光的夢罷,我,林施施的美好人生重新開始!

中心大街應該是姑蘇城裏最繁華的路段,中間馬車穿行的地帶用青石板鋪著,遠遠望去街巷縱橫,木房小樓林立接幢。

街上偶爾經過一駕華麗的馬車呼喝而過,便是小販們操著不同的口音叫賣著手中提的或是身前擺的幹鮮貨物。

施施摸摸幹癟的背裹,心知近期離開姑蘇城是不可能了,連乘牛車出城的那點路費也沒有,隻得先在城裏轉轉,看看能不能找到收留她的商鋪,不管是做個賣貨的店員還是酒樓的跑堂,總得找個活計換口飯吃不是?

想到這裏,施施又拋開對夫差的情絲萬縷,惡狠狠地咒罵起來:小氣鬼,枉本小姐給你做過那麽多好吃的,給姑娘我留點跑路的小錢用用會死啊?!

施施先奔著路邊那些門麵光鮮的店鋪撲過去,可是走遍了整條大街,也沒有一家店缺人手的,尤其是像施施這樣瘦瘦弱弱,看上去沒多少力氣的少年。

有一家成衣店的掌櫃還不客氣地說:“你這小哥兒長相還不錯,要不是臉上有這麽道疤,去對麵的玉露坊當小倌兒一定成!不然你去試試?”

施施呆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敢情這猥瑣男是勸她去對麵的妓院賣身?!

去你n的,你才當小倌兒呢,你全家都當小倌兒!

施施憤憤地從成衣店裏出來,看到路邊有個賣菜的大娘看起來很麵善,便向她走過去,菜攤子擺著許多黃瓜,與後世的黃瓜略有不同的是,這瓜的外皮是淺綠的,樣子好像一個紡錘,頂端有一抹嫩豔的小黃花。

施施好奇地打量著,這種瓜沒有後世黃瓜上常見的那些細小絨毛和疹狀突起,光滑滑地很是水嫩,賣菜的大娘很認真地把瓜一層挨著一層的壘上去,擺成一朵菱花的模樣,一旁則堆著鮮紅的小蘿卜和綠油油的水芹菜。

“小哥兒想什麽菜?”大娘熱情地招呼著施施。

施施有些口渴,舔舔幹裂的嘴唇,“大娘,我不買菜……您缺不缺幫工的,我不要很多工錢……”

“哈,你這小哥兒,我這些菜全賣了也不值幾個銅幣,哪裏請得起幫工的?想找活兒,去那邊——”

賣菜的大娘指指路邊那些招牌高懸的商鋪。

“謝謝大娘。”施施癟癟嘴,可是還是很渴啊。

下意識地再摸摸口袋,摸到一樣東西,是夫差那塊半透明的玉佩,握在手裏溫潤潤的,對呀,去方才經過的玉器店把它賣掉就有錢了!

施施撫了一會,終究是舍不得,又把它裝回內袋,繼續坐在菜攤著對著菜瓜發呆。

一根胖胖的黃瓜突然跳起來撲到她麵前,娭?施施吃了一驚。

“小哥兒,吃根瓜解解渴吧。”賣菜的大娘把一根黃瓜遞給施施,開始把菜一個個收進麻袋裏,“我得收攤子了,再晚了城門就關了。”

施施這才注意到天快黑了,把大娘給她的黃瓜揣進包裹裏,幫著大娘收拾菜瓜。

大娘善意地提醒她,“孩子啊,在城裏找事做不是那麽容易地,特別是那些大鋪子,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介紹進去的可靠人才用!小夥子,要是在城裏沒人依靠,就老老實實地回家種地打獵吧。”

“噢,謝謝大娘提醒。”施施苦笑,咱也想回家啊,可是哪裏才是咱地家呢?

這時候沒有電更沒有夜市,太陽一落,中心大街上便空曠多了,路邊的店鋪多數關了門,隻有一兩家貌似酒樓和妓院的門麵點起紅燈籠開始招攬客人。

施施的肚子咕咕叫起來,吃掉那根黃瓜之後不是渴得那麽難受了,可是饑餓的感覺有增無減,空氣中突然傳來烤肉的香味,施施貪婪地聞了兩口,腿腳竟然不知不覺地蹭到一家酒樓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