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晚上八點鍾的時候,客人們點的飯菜基本上已經做好上桌了,兩個小學徒開始清理剩餘的食材;膳房裏主事的是高總管,他四下裏掃視了一下,說是留下兩名饔人當值到子時,其他人可以下工了。

這個鍾點之後,一般膳房裏的人就沒什麽活計了,但是以防客人突然想加什麽菜食,或是很晚又有上門的客人,所以還是要留兩名廚師值班到酒樓打烊的。

高總管說著便把視線落在施施身上,施施本來就要晚走一會,給要老夫人做些點心送去的,立馬識趣地道,“在下是新手,自當留下來值夜,以便……呃,早日熟悉本店的料理風格……嗬嗬!”

高總管滿意地點點頭,又叫了另一位年輕饔人的名字;其他工作人員便摘下頭巾和圍裙各自離開。

石榴本來在午時就不見了人影,這時候卻一搖三擺地溜進膳房,抓起籠布下的一塊蓮子糕就往嘴巴裏塞,施施見她鼓得嘴巴大大地,急忙倒了碗清水遞給她。

“咳、咳,施蟈蟈……無怎麽還在介裏……”石榴這才發現施施就在膳房裏,自己貪吃的樣子被她發現了,又羞又急地問著施施,一張圓臉漲得紅通通地。

施施笑笑,“慢慢吃,石榴姐,今晚我值夜呢。”

“太不像話了!”石榴好不容易咽下嘴巴裏的米糕,“高總管他們欺負你是新來的,才第一天上工就讓你值夜!我去告訴姨媽!”

施施奇道,“你姨媽是誰?”

“就是要家老夫人啊。”石榴想到什麽突然伸出圓圓的手指戳著白胖的臉頰,很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奴家不是這裏的亨人啦,早上聽阿良說,膳房裏新來了一會大饔,是個長相俊美的少年,所以……就過來認識一下嘛……”

石榴說到這裏,腰身還略微扭了一扭,一臉嬌嗔的笑意。

怪不得下午看到要老夫人,就覺得和石榴的長相有三分相似,原是她們是很近的親戚。

“原來是表小姐,”施施無奈向她做了個揖,“時候不早了,表小姐還是快回園吧,免得……”

“哎呀!”石榴被她一提醒,這才想起來,“桐花還在外麵等我呢!晚了給姨媽道晚安的鍾點就糟了,又得挨數落……施哥哥,我走了啊,明天再來幫你做菜!”

這位表小姐也是個怪胎…….施施搖搖頭,轉身開始準備要老夫人的夜宵,另一位值夜的饔人阿青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很內向的樣子,他並不注目施施在做什麽,自顧自地整理木案的上的食材:青菜用草葉裏捆紮好泡在水盆裏,生肉則撒上很多鹽醃製起來。

施施用開水燙了碗小麥粉,調了菜心豬肉餡兒,用燙麵包了一籠餃子,隔水蒸熟;沒時間弄發麵了,燙麵也比較好消化,做這個給老夫人當點心吃挺合適。

蒸燙麵餃子的功夫,施施又煎了幾個南瓜泥捏成的餅子、煮了一碗銀耳蓮子羹;把這些東西放進食盒的時候,施施不免想笑:要老夫人晚上吃到這些營養豐富的食物,隻怕是會越來越胖,起不到絕食恐嚇兒子的效果。

“青大哥,我到後園給老夫人送夜宵,很快就回來,有活計的話先幫我頂一下。”

“去罷。”阿青實在是話少,連頭也不抬,專心專意地切著手裏將要做成鹹肉脯的五花肉。

外麵已是夜晚,明亮的月色水一般流淌,像是要把一切洗淨,秋夜的風涼涼的沁在心間,施施不禁打了個寒顫,感覺有人在後麵跟著著,但是四下裏張望一番,寂靜的院落裏隻有竹葉在微微晃動,附近一個人影也沒有。

好在酒樓裏人影幛幢,笑語回**,給她平添了幾分膽量。

順著掛了牛皮燈籠的走廊,施施快步來到後園門口,綠萍果然在圓門口焦急地張望,“施大饔,你可來了,老夫人催了我好幾次呢!”

她接過食盒來匆忙走了,施施轉回身,剛向來路走了幾步,便下意識地停住腳。

長廊盡頭走來一個人,白色薄衫勾勒出修長的身段,俊逸的麵容上帶著幾分模糊的笑意,興許是剛剛沐浴過後,半幹的長發未冠,用絲帶係在肩後,額邊有一縷碎發梢隨著優雅的步調輕輕擺動。

男子走近了,臉上的笑容柔美非常,滿世界的星光仿佛一瞬間凝聚在他的臉上,澄淨的夜空下,他的眼眸比星星更明亮,定定地把目光落在施施臉上。

是你麽?施施心頭湧起狂喜,夫差是不是來對她說她一直以前想聽的那句話?

‘阿施,我不做什麽吳國君王了,我們一起離開這裏攜手天下,過你想要的生活……’

這句話,施施在夢裏聽過聽過多少遍,可是現實之中,她明白自己永遠也聽不到,所以她才會義無反顧地離開夫差,離開那個永遠不能實麵的夢幻……

“是……掌櫃的?”施施看清來人是要義,失望地噓了口氣,捂在胸口的手緩緩放下,心頭還在狂亂地跳動著,剛才有一刹那,‘殿下’兩個字差點脫口而出!

不錯,方才第一眼看到白衣少年款款向她走來進,施施幾疑身在夢裏,姬夫差又來到她麵前!

“嗬,是掌櫃的啊,今晚的月夜真好,我就這麽隨意走走……”施施低下頭,小聲地嘟囔了兩句。

要義和姬夫差五官長得不同,但是身材遠看上去是一樣的,隻是看仔細了才能分辨出兩人的不同,夫差多了三分大國君主的霸氣剛硬,要義的身姿則多了一絲瀟灑靈動。

施施想悄悄地從要義身邊繞過去,要義卻看清了施施眼中的神情從驚喜到失落到平靜的變幻,他濃眉一挑,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伸出右手拉住施施的手臂,

“小丫頭,這麽晚了,溜到後宅門口來做甚麽?”

施施想了想,決定還是把實情告訴掌櫃的,剛到回春堂來做事,就給東家以鬼鬼祟祟、行為無常之感,以後再有什麽差差點點的事,恐怕東家第一個懷疑的就是她。

“掌櫃的,事情是這樣的,老夫人想吃小人做的夜宵,小人便做了些點心送過來,方才是綠萍姐姐在園門口接過去了。”

要義納悶道,“母親身邊的丫頭下午還告知於我,說母親今天又是滴米未進,誰做的飯菜都不想吃,我正打算明天一早請位名醫來為母親請脈……現在她老人家又有胃口用膳了?”

施施搖搖頭,“掌櫃的人這麽聰明,難道就看不出老夫人這是心病嗎?”

“心病?”要義沉吟了一瞬,轉首盯著施施,“你剛到我回春堂不過一天,知道得還真不少呢,跟我來!”

這廝怎麽變臉比翻書還快?剛才還笑得人畜無害……

施施撇撇嘴,無奈隻得跟上要義的身影,來到她一早去過的那見書房,房裏點著幾枝牛油火燭,光線幾乎和白天一樣通亮。

要義一指書房對麵的竹榻,“姑娘坐下細說。”

施施掛念著膳房裏隻有阿青一個人在頂班,萬一來了新客他一個人忙不過來,於是也不和要義繞彎子,直接就把下午老夫人傳見她的事說了。

“掌櫃的,老夫人的心意您是懂的,您若是想讓老夫人心情愉快,就早些娶個媳婦進門,早點給夫人生個大胖孫子,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或者先把紫菱和綠萍那兩個丫頭收了房,免得讓老夫人想歪了。”

“……什麽想歪了?”

施施眨眨眼,想歪了的意思就是掌櫃的是見了美女不動心莫非是喜好龍陽?

嘿嘿,這話咱可不敢出口。

也許是看懂了施施的腦子裏在想什麽,要義的臉居然升起兩團紅雲來,“娶妻子……是終身大事,隻聽媒人之言,就訂下終身婚盟……若是娶來一個兩看生厭的女子,豈不誤人誤己?母親看中的那兩名侍姬,徒有美色,乏味不堪,收在身邊實在呱噪。”

為什麽給她說這些?給老夫人說去呀!施施眨眨眼,“掌櫃的若是一時之間不想娶妻納侍……小人就每晚做些營養豐富的夜宵給老夫人送去……您啊,最好當什麽也不知道。”

要義點點頭,“說得對,夜深了,你回房歇息吧。”

“小人今晚值夜,還得回膳房做事呢,掌櫃的晚安。”施施低頭行了一禮。

要義盯著施施匆匆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真是個特別的女子啊,怪不得那人念念不忘,寧可與相國翻臉也不肯對她放手……

施施回到膳房,阿青果然點起了爐火在煮雞肉湯。

“青大哥,辛苦你了,又來一桌新客?”

阿青點點頭,“四個菜,已經上桌三個,不辛苦。”

施施吐吐舌頭,這男人還真是惜字如金啊,見阿青兩手端起鐵鑊的耳朵,施施趕緊拿過一個大陶碗來,阿青將肉湯倒進陶碗,灑上一把蔥花,大吼了一聲,“上菜——”

門外立刻跑進一個小夥計,把新出鍋的菜放上木盤,腳步輕快地端走了。

施施拿起阿青放下的那隻鐵鍋想要去涮洗台邊洗幹淨,剛端起來又急慌慌地放下——那隻鍋的兩隻耳朵居然燙得她直跳腳,這還是離灶一大陣子了呢,剛才阿青是怎麽端起來的?以前看過阿螳端熱鍋不怕燙,知道習過內力的人對冷熱的抵禦能力特強,莫非這個阿青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那邊阿青又在專注地切起肉片來,切成的五花肉片薄得和樹葉一般無二,看得施施心驚膽顫,看來這回春堂的能人不止要義一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