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接過姬軒遞過來的魚湯,怔怔地看著他那雙含笑的眸子,突然就鼻頭一酸,兩滴清淚滴到湯碗裏。

“你怎麽啦?”姬軒的笑臉僵住,“是……不喜歡吃魚?”

施施立刻拿起銅勺盛了一口魚湯咽下,摻有她兩滴眼淚的魚湯鮮美之餘回味鹹澀。

“不是,小人長這麽大……還沒有人對小人這般體貼照顧過呢。”

前世的她,隻有外公外婆真心疼愛她,卻也沒有怎樣嬌慣過,來到這個異世,步入美女施夷光的人生軌跡,更是處處荊棘、步步艱難。

施施生性樂觀開朗,可是骨子裏也是一個渴望溫暖的小女生啊,姬軒一個體貼的舉動、一句窩心的話,輕易地就瓦解了她表麵的堅強。

“小人失態,讓軒公孫見笑了……”施施又喝下一口熱湯,將酸澀的淚一並咽下,向姬軒綻開一個大大的笑臉。

滿臉斑斑點點的小臉被火盆的光亮照得紅彤彤一片,兩隻眉毛像毛毛蟲一樣臥在一對有些發紅的杏仁眼上,施施這裂嘴一笑,給人的感覺應該是很滑稽,不知怎地,姬軒心突然像被一根針刺了一下,竟然痛得有些微微的難受。

“你這樣聰敏可人的一位少……年,為何說沒有人疼惜你?你是孤兒?”

“不,小人是有父母的。”施施自然而然地說起自己的前世,“隻是他們的婚姻並不融洽,幾乎是沒有一件事能達成統一意見,除了……除了他們的女兒——也就我,嗬嗬,不該出生這件事......我的存在是他們兩個各自尋求幸福的障礙……”

船家女子端上燙得溫熱的黃酒,給施施和姬軒各倒了一杯,之後又端上兩盤炒得香噴噴的炒河蝦、鮮藕片。

施施絮絮地說起外公外婆對她的好來,說得口渴,拿起麵前的黃酒一飲而盡,這才注意到姬軒沒有發出聲音,一直靜靜地看著她,眼中不含任何信息,好似在判斷施施話語的真實度一樣。

“嗬……小人是個話癆,讓公孫聽這些瑣碎的舊事,很無趣是吧!”施施不好意思地放下空酒杯。

姬軒提起酒壺再給她的杯子注滿,“哪有?我正聽得入神呢!你說父母親對你不夠關心,可是尚有外祖父母待你如此之好……這些天倫之樂、親人溫情,我便從未試過是何等溫暖滋味。”

他說著,清澈的黑眸裏泛起了氤氳迷蒙的霧氣,唇角勾起無可奈何的笑意,眼中是滿滿的失落。

“呃?”施施愣了,呆呆地盯著姬軒那張俊朗的麵容:他生著濃密的眉毛、英挺的鼻梁、眼神深邃的杏眼,再配上薄薄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巴……這麽出眾的外形、音調優美的談吐,他的家人為什麽冷落他?!

“我母親是越國南界的百夷族公主,父親出於某種政治上的目的,娶她為妻……呃,我母親和阿義的母親是親姐妹,阿義在血緣上是我的姨表哥。”

天……施施驚駭了:同性之戀本就不容於世俗,再加上表兄弟的血緣關係,還有亂...倫這一層啊,怪不得……施施看向軒姬的眼神又變味了……

姬軒打死也想不到施施的小腦袋瓜裏在想什麽不純潔的念頭,目光透過施施身後的船艙似乎看到遙遠的地方。

“百夷族女人對自己的夫君是一世忠誠的,也認為男人也應當專一對她……母親孕育我之時,父親又要娶一位楚國女子做如夫人,母親一怒之下要離開吳國返回自己的家鄉,父親當然不會同意自己的骨肉遠離身邊,就下令把母親關進冷……僻的一個小園子裏,我就是在那裏出生的。”

“懷著對父親的恨,母親並不鍾愛繈褓中的我,父親便把我交於楚夫人名下養育,另外找了幾名影衛日夜守護我。”

“母親在我三歲那年就病逝了,同年,父親又娶了一位齊國女子。”

姬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施施連忙再給他滿上,“不高興的事就別想了,好在……您父親對您還是真心疼愛的。”

“齊夫人嫁與我父沒有半年便因思鄉過度而離世,不出一個月,我父親也去世了。”

“啊?!那時你才三四歲吧!”施施心酸地瞧著姬軒,他果然比自己還慘呢!人性就是低劣啊,遇到處境比自己還差的人,就覺得自己的人生不是那麽杯具了,施施端起酒杯,“軒公孫,我們走一個!跟往事幹杯!讓發了黴悲慘往事都隨飄散吧,從明天起我們隻想高興的事兒,逍遙走世界!”

姬軒一下子收起淒楚的表情,“怎麽你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什麽是‘走一個’?現在上岸走走?”

“不是!”施施大大地搖頭,“走一個,就是我們喝光一杯酒的意思!”

姬軒點點頭,“這樣說真是有趣,來,我們走一個?”

兩人各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施施酒量本來就小,三杯之後看著對麵的姬軒好幾個人影,“你不要晃來晃去的……噢,是船在晃啊,起風了吧……”

看著施施醉態可掬的樣子,姬軒摸起酒壺掂了掂,兩人才喝了多半壺呢,這丫頭的酒量也忒遜了些。

“百裏姑娘,煮碗醒酒湯來!”姬軒向船尾處吩咐道。

“好嘞,少爺請稍等。”船家少女清脆的聲音在布簾外響起。

“誰要醒酒湯?我可沒醉——”施施身子扭了扭,兩條腿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這種跪著吃飯的架式累死人啦……我去船頭上透透氣……”

姬軒慌忙也站起來,伸手扶住施施,“小心!船頭風大,別出去了?”

“沒關係!”施施推開姬軒,伸手就掀開簾子衝到艙外;外麵已是傍晚的景色,站在船頭,眼前便是開闊的湛藍水麵,隱隱看到對麵的岸邊林木蔥蘢,四下裏有暖色的煙霧緩緩地彌漫,水氣籠上泊在岸邊的木船上,整個天空都如淡水青的精美錦緞,白身紅腿的水鳥在河麵上徘徊低舞,發出尖利而快活的叫聲。

眼著的美景使得施施更加目眩神迷、恍恍惚惚,她感覺到有人扶住她的肩頭,略一側臉,就對上了姬軒漆黑如墨玉的雙眼。

他的眼神猶如此刻的晴空,深邃遼闊,施施怔怔的看著,一時間忘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處……他眸子裏目光溫柔如水,仿佛有無數顆星子落入那雙墨玉瞳中,那一刻,竟然璀璨如漫天星光!

姬軒的嗓音幹淨中透著一點磁性的沙啞,加上他的呼吸暖暖地拂在臉頰一邊,隔開了深秋的寒涼,也許更多的是酒精的作用,施施隻覺得整個人心神俱開,身心像是得到了極好的慰藉一樣,好舒服好沉醉--

姬軒看出施施眼神中的迷亂,目光一閃,微微地笑了起來,一張俊麵緩緩地貼近施施紅撲撲的小臉。

就在這時,船家女百裏姑娘的聲音適時地在身後響起,“兩位少爺,醒酒湯好了!”

不用喝湯,此時施施的酒意一下子清透無比,她猛地向後一閃,頓時麵紅耳赤、一顆心跳得自己都覺得震得慌。

姬軒有些遺憾,暗中提醒自己不可急進,眼前這隻警覺的小鹿還未完全相信自己,現在還不是親近她的最好時機。

“呃,軒公孫……”

“叫我軒大哥,或者阿軒。”

施施鎮靜了許多,“軒大哥上午還說,痛飲美酒,擊掌而歌,可以消半世的煩憂;這裏天高水闊,不若我們高歌一曲?”

“好啊,阿施先唱。”

“大哥先唱。”

姬軒也不矜持,略微清了清嗓子,唱起一首《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有大樹枝葉高,樹下行人休憩少。漢江有女漫漫行,想要追求卻徒勞。浩浩漢江多寬廣,不能泅渡空惆悵。滾滾漢江多漫長,不能擺渡空憂傷。)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雜樹叢生長得高,砍柴就要砍荊條。那個女子如嫁我,快將轅馬喂個飽。浩浩漢江多寬廣,不能泅渡空惆悵。滾滾漢江多漫長,不能擺渡空憂傷。)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雜草叢生亂縱橫,割下蔞蒿作柴薪。那個女子如嫁我,快飼馬駒駕車迎。浩浩漢江多寬廣,不能泅渡空惆悵。滾滾漢江多漫長,不能擺渡空憂傷。)

這道《漢廣》唱的是是位青年樵夫,他鍾情一位美麗的姑娘,卻始終難遂心願;情思纏繞,無以解脫,麵對浩渺的江水,他唱出了這首動人的詩歌,傾吐了滿懷惆帳的愁緒。

姬軒的歌聲很動情,滿是求而不得的惆悵之意,施施笑著拍拍他的肩頭,“大哥也為女子害過相思病?”

“病中未愈。”姬軒一本正經地回答,“該你了,你唱,我給你伴曲。”

“噢,無論小弟唱什麽,大哥都能伴上曲音?”

其實施施是相信的,剛到姑蘇時唱的那支《笑紅塵》,當時隻唱到一半副歌部分,姬軒的簫聲就跟了上來。

姬軒回到船艙,不一會就拿出一支竹蕭來,“這支是百裏老頭的,先將就著用。”

施施想了想,望著暮色越來越濃的河岸,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唱起來: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施施自己用手打著拍子,唱起後世的鬼才黃霑先生做的這支‘滄海一聲笑’,“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世知多少——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啦......”

姬軒側耳聽著這支曲子,是反用的五聲音階宮、商、角、徵、羽,譜曲極為簡單,但是說出了大道至簡的含義,曲調聽起來氣勢磅礴,歌詞醒世荒涼,令人極為震撼。

不等施施唱完一疊,裂帛一般的蕭聲已經跟了上來,施施回眸一笑,與眾不同的明豔之中多了一份豁達明淨,姬軒的蕭聲和著施施的歌聲融入飄渺的水色,遠處的幾條小船上的漁家似乎也聽到了這天籟之聲,遙遙地傳來擊漿踏歌的聲音。

施施笑得更加暢快:這便是江南兒女的風流別致。

姬軒停下吹奏,屏氣看著施施的笑臉,似乎想要深深地印到心裏去。

“哎,”施施突然想起要義的囑咐,“天快黑了,掌櫃的交待我入夜前得回園子呢!軒大哥,我們回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