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雲心裏存著事,第二天很早就起來了。

趙丹年奔波數日,呼嚕打的震天響,兀自睡的暢快。

馮雲自己出了宿舍,稍作洗漱,就想找個清靜些的地方打拳,未料想出了宿舍區,操場上滿滿是跑步的學生,打頭的,就是楊銳。

穿著單薄背心的楊銳,看起來健康而強壯,晶瑩的汗水順著流暢的肌肉線條而滑落,不時有晨讀的女生偷偷的張望,更有大膽的,遠遠的指著楊銳,小聲說大聲笑。

這是個釋放青春,釋放自我的年代。

馮雲緩緩的走近一片小樹林,尋了塊較空曠的平地,做了熱身運動,就打起了拳。

他練的是陳氏太極。因為局長喜練氣功,局內的公務員也都練起了各種功法,傳統點的就練拳術,或者難一些的大刀長槍。馮雲自己練著練著也有了興趣,每日不綴。

楊銳自前方跑過的時候看到了馮雲,大方的點了點頭,就繼續繞著圈子。

馮雲也是點點頭,接著打他的太極拳。

一套打罷,馮雲身子微微見汗,隻覺得舒服極了。抬頭再看,卻見楊銳還在奔跑,度竟是一點不慢。

隨在楊銳身後的還有一群年輕人,也是個頂個的壯實,與他在其他學校視察時所見學生大相徑庭。

不過,在馮雲這樣的老派人眼裏,體育運動終究是雜項罷了,他駐足觀望片刻,待身上的汗水散了,又回宿舍喊起了趙丹年,一並前往食堂就餐。

食堂在操場的另一端,未到地方,就能聞到濃濃的肉香味,正是饑腸轆轆的馮雲大為詫異,道:“老趙,你們西堡中學過的是神仙般的生活啊。”

趙丹年同樣詫異,揉了揉肚子,又左右張望,似自言自語的道:“我才離校幾日,感覺像是換了地方似的。”

“先不管那麽多,吃飽了再說。”馮雲一撩衣裳,直入庭院。

院內,幾口大鍋裏滾著肉湯,還能看到雪白的蘿卜片上上下下。另有一口放在院子正中央,誰想喝就自己去舀。切好的鹹菜用壇子盛著,也放在肉湯旁邊,任人取用。

馮雲和趙丹年撿著邊緣的凳子坐下,正好一鍋肉湯被用光,幾個學生給大師傅招呼了一聲,自顧自的換了一鍋下來,繼續擺在院子中央。

“給我也來一份,四個饅頭,還有湯和鹹菜,怎麽賣?”馮雲掏了點零錢和飯票出來,交到了灶台上。

大師傅忙的滿臉油光,樂嗬嗬的把錢收了,數了四個饅頭遞給他,道:“四個饅頭在這裏了。湯和鹹菜不要錢,想喝多少喝多少,想吃多少吃多少,但不能帶走。”

“不要錢?”馮雲重複了一次。

大師傅肯定的道:“不要。”

“你們這裏還在搞大鍋飯?”在馮雲想來,也隻有這一個原因了。

大師傅一愣,笑了:“什麽大鍋飯,你買饅頭不是收錢了?湯是用大骨頭燒的,和鹹菜都是銳學組的學生們買的,銳哥兒講明了管夠不收錢,你就安心吃吧。”

骨頭比肉要便宜的多,楊銳帶一張臉過去,就能從西堡肉聯廠批到幾十斤的骨頭,總共也不過花幾毛錢。本地產的蘿卜白菜更便宜,原本就是學校食堂的主菜,不多的錢,燒出來的湯卻讓久不聞肉味的學生們很高興。再加上幾毛錢的鹹菜,楊銳沒用多少成本,就讓滿校的學生興高采烈。

所謂吃人的嘴短,校內的學生也不知銳學租每日賣出多少試卷,賺到了多少利潤,隻看到食堂的夥食好了,自己也有近乎免費的卷子做了,自然是好評如潮。

就連食堂的大師傅,也因為食堂裏的材料多了,高興的自願加班。

趙丹年在學生們麵前板正非常,心裏雖然驚訝,可還是坐在角落裏沒吭聲,默默的喝湯。

馮雲吸溜吸溜的喝的起勁,嘴上還不停的道:“這湯做的鮮,還有骨髓裏熬出來的油,裹著白蘿卜,香……”

喝了湯再吃鹹菜,馮雲又讚:“吃第一口脆甜,嚼一嚼又有鹹香味,獨吃配湯最好,下飯更佳,難得難得。當然,最難的是免費。”

最後一句才是重點,趙丹年不安的挪動了兩下屁股,在他做校長的幾十年裏,經曆過無數的事情,可像是眼前這種事,還是第一次聽說。

私人貼補公家的食堂?誰會這麽做?

趙丹年想到了楊銳昨日的表現,卻怎麽也想不明白他的動機。

其實,要是換上一個經曆了市場經濟的人,聞聞味道就能猜到,這是楊銳在搞利益均沾,就像是某個受寵的研究生得了好項目,要請同學吃飯一樣。

正常人都有正常的心理,看你得了大好處就會嫉妒,若是從集體處撈來的好處,那就更不平衡了。所以,得了好處的人主動出點血,普羅大眾的心理自然就平衡了。中國古代的鄉紳即使內心惡毒如蛇,表麵上也都要裝出一副急公好義,舍粥免糧的架勢,同樣是為了戳自己一針以散仇恨,功效和人中暑了放血差不多。

3o多人的銳學組每天都就有5o塊左右的收入,已然是吃用不盡,這筆錢納入私囊自然是燙的燒手,積存下來也隻是招賊,由楊銳做主大方散去,倒有不錯的效果。

若非時日尚短,楊銳都準備把校內獎學金給弄出來了。

趙丹年和馮雲快吃完的時候,以楊銳為的銳學組成員,也拿著書進門了。

他們最近都是先跑步,再讀書,三餐間插於其中以節省時間。

“楊銳,你到我這裏來。”趙丹年看著楊銳買好了早餐,招手將他叫了過來。

有攝於校長威名的替楊銳不安,不自覺的放下手裏的碗筷,投來注目禮。

楊銳利落的轉了個身,笑著坐在了趙丹年麵前,問候道:“校長和這位老先生都在啊,之前看到您打拳了,因為領跑,沒有近前打招呼……”

“沒事,你們每天早上都跑步?”

“是,運動一下神清氣爽,還能鍛煉身材。”楊銳跑步以後換了衣服,但還是一件背心,刻意露出有型的肌肉。

六塊腹肌這種東西,是楊銳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而今總算是有了雛形,哪能不借機炫耀。

趙丹年麵無表情的頷,問:“食堂裏免費的肉湯和鹹菜,每天要花多少錢?”

“是骨頭湯。”楊銳糾正了一下,再道:“我大舅是西堡罐頭廠的,我跟他們倉庫裏要了一些賣不完的大骨頭,沒花多少錢。按天算的話,一天不到一塊錢。”

聽說這麽便宜,趙丹年心下稍安,又問:“那每天一塊錢,一個月也要三十塊,錢從哪來的?”

“油印卷子賺的。”

“我記得你昨天說,油印卷子的錢賬目清楚是嗎?把賬本拿給我看。”趙丹年說話說的快,馮雲再沒來得及攔住他。

楊銳答應了一聲,叫了王國華和曹寶明回去取賬本,留下馮雲悄聲抱怨:“你這個脾氣啊,你別看他的賬目,要是有什麽問題,你還能幫他說話,你看了賬目,這個事情要是繼續搞下去,你也脫不開幹係。”

“我要脫開幹係做什麽?我不能等到他犯了錯誤再來救他,我得趁著他沒犯錯誤,把他保護起來,校長之於學校,不就是這個作用?”趙丹年硬起脖子的時候,就是他倔強病犯了的時候,馮雲也毫無辦法。

不大一會兒,楊銳等人抱著賬本回來了。

趙丹年把飯桌上的碗筷掃開,當場看了起來。

一些銳學組的學生,還有經常參加銳學組講課的積極分子,也都留在了院子裏,憂心忡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賬目記的很簡單,內容卻是非常清楚,是楊銳特意到鎮裏找熟人學的。

每日幾十元的小賬,趙丹年很快就看完了。他沒什麽會計基礎,也看不出是否有做假賬的嫌疑,不過,每天5o元的盈利數額,還是被他給現了。

趙丹年不禁口幹舌燥的問:“這些錢,你準備怎麽用?”

“其實我原本就想向您匯報的,在這兒說也好。”楊銳看看周圍的學生,友好的笑了笑,然後組織著語言道:“我先說明一下這筆錢的來源。我們提供給外校的試卷,所用的材料、機器是我們學習小組3o多名成員集資的,因為油印的試卷越多,試卷的平均價格就越低,所以,出於降低成本,減輕大家的經濟負擔的目的,我們多印了一些出來,給外校的同學,這就相當於一次團購,團體購買。”

與上一次,楊銳向銳學組成員的公開說明相比,他這一次的概念就更先進了。

因為團購隱含的意思是先購買再印刷,更像是國家單位經常會有的采購行為,這就與先印刷後販賣的商品流通概念區分開了。假如沒什麽人咬文嚼字的話,用什麽說法都無所謂,但若是真有人較真,這麽一個說辭,興許就能免去楊銳幾年的牢獄之災。

正如楊銳記憶裏所知的那樣,82年是經濟犯罪整肅年,83年是刑事犯罪整肅年,這都是要多加小心的年份。在這種時候,大大咧咧的搞市場經濟,一個不好就是82年逮捕,83年審判,能把半輩子都交代出去。

當然了,楊家在本鄉本土還是有一定的勢力的,等閑不會讓楊銳受了委屈。不過,要是能用一兩句話省去大家可能的求情奔波,楊銳還是不吝嗇於那點口水的。

稍停幾秒鍾,待眾人消化了自己的說辭,楊銳繼續朗聲道:“因為材料具體用量不好計算,在收取成本的時候,我們是多算了一點,所以才有了結餘。不過,我們不是為了結餘才印刷試卷的……所有有了結餘,我們就想讓集體都能受惠,再這裏,我有幾個想法。”

趙丹年和馮雲對視一眼,都有了笑意,尤其是趙丹年,聽到楊銳的說法,更是鬆了老大的一口氣。

如果堅持這種說法,加上賬目清楚,就算是上級調查,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你說。”趙丹年的表情出奇的和善。

楊銳暗自鬆了一口氣,微笑道:“第一個想法,我想向校長申請,延長晚上的亮燈時間,延遲熄燈時間。另外,晚自習的教室燈光昏暗,應該增加至少兩盞大燈,方便同學們晚上複習。”

“哦?”

“多出來的電費,從銳學組的賬目上走。”

“好吧。”趙丹年立刻從善如流了。他的執拗是有關原則性的理念的,作為一名常年為經費所苦的鄉鎮中學校長,他沒理由拒絕這份補充。

楊銳再鬆一口氣,放心許多的提出第二條建議,道:“第二個想法,由銳學組按照每天結餘的數字,給廚房一些補貼,比如骨頭湯,鹹菜,最好再能買到一些豆腐和菜油……”

這一次,不等趙丹年說話,學生們先鼓起掌來了。

趙丹年爽快的道:“這是好事,我同意。”

“第三,印刷試卷需要人手,我是這樣計劃的,願意勤工儉學的同學,每天兼職幫忙兩到三個小時,我們每小時給予一毛錢的補助。如果報名的同學少,那就誰報名誰兼職,如果報名的同學多,那就依次排隊……”

這是最有風險的部分,雇工和剩餘價值都是當年危險的詞匯。8o年代可不講究就業崗位,要到國企大下崗,國人體會到了徹骨的痛意之後,創造工作才取代了剝削工人。

趙丹年出乎楊銳意料的肯定道:“勤工儉學好,我同意。”

馮雲聽著他的表態,幹著急沒辦法。

楊銳樂了,道:“這麽一算,每天就印5oo套卷子,結餘也就花的差不多了,以後要是再多的話,咱們就可以買點教學儀器。”

“還能再多?”趙丹年覺得5oo套就夠多了。

楊銳笑著點頭,用看同盟軍的眼神看著校長,道:“我們是分單元出的,現在數學都沒出完,等全出完了,明年的大綱也該下來了,說不定有個飛躍。”

趙丹年是個實在人,眯眼道:“能把現在的數量保持住了,那就很不錯了。當然,能保持多久保持多久,不強求……”

校長的表情放鬆了,學生們更是沒心沒肺的聊起了天。食堂的院子頓時充滿了各種奇談怪論。

場麵一時間祥和無比。

然後,就見黃仁跌跌撞撞的奔跑而來,未進院門,先喊了起來:“不好了……不好了……縣裏出盜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