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麵是“舍小家為大家”的情懷,另一方麵,是“成就大家,成功小家”的現實,這是充滿了奉獻感的精神,與充滿了驚喜的現實回報之間的熱烈對比,也是中國人最為喜聞樂見的故事。

這就好像是“拾金不昧,反被失主贈送十倍現金”的故事一樣。拾金不昧是廣為宣傳的美好品德,但隱藏在拾金不昧之下的,是個人的犧牲,已經攬到手的錢,卻要送還給不知道是誰的陌生人,這樣的故事,遠不能說是一個好故事,至少不會是大眾喜歡的好故事。

但是,如果加上失主慷慨解囊和滿心感謝,故事中令人不爽的部分就去掉了,留下的,隻有高尚和美好,另外,還有一絲中獎的期待感。

名利雙收!

簡直像是童話一樣。

而在宋健同誌看來,楊峰的人生就像是童話一樣。

在工作上,楊峰作為農業鄉的黨委書記,工作量巨大,就像宋健說的那樣,不管是自願還是非自願的,大部分的一把手都忙的可以,很少有人能夠兼顧工作和家庭。

這是一種付出和奉獻,正是宣傳部需要宣傳的革命的精神。

可就像是拾金不昧一樣,革命的精神背後,有個人的損失在裏麵。作為宣傳部長,宋健經常會說一些“不計個人得失榮辱”的話,然而,正常人又怎麽會不計個人得失榮辱。

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的嚴打,也讓黨內的宣傳工作遇到了新問題。“教子不嚴”可以說是主觀上的鬆懈,但不能否認,對許多中高級官員來說,“教子不嚴”是有客觀上的困難的,官員將時間都奉獻給了事業,自然很難有時間教育子女。

如何平衡工作與生活,這是一個難解的謎題。

但作為宣傳部門的幹部,宋健不需要解決這個問題,他隻需要拿出宣傳典範出來就可以了。

楊峰是他見到的最好的事例,也是整個河東省委宣傳部公認的“奇才”!

當日,看到有關楊峰的報告材料的時候,整個河東省委宣傳部,都因為部長的興奮而興奮了起來。

宋健作為省委宣傳部研究室的處長,等閑是不做細務的,也是因為楊峰的代表性,以及部長的重視,才親自出山,並且一口氣帶來了記者和攝像師。

西寨子鄉的經濟水平一般,但在衡量全鄉工作的其他方麵,楊峰的成績名列上遊,事實上,西寨子鄉的經濟增長率也超過了全省鄉鎮的平均值,這說明楊峰是一個合格,而且略顯突出的管理者。

而就家庭而言,宣傳部無意追求幸福,他們隻需要知道,楊峰的兒子擁有極其出彩的成績就可以了。

在80年代人的想法裏,孩子的學習成績好,那就是家庭的巨大成就了。寫在宣傳材料中,“其子以全國第一的成績考取北大”,也比“夫妻和睦,父慈子孝”更有說服力。

宋健甚至在代表組織談話以後,有點羨慕的道:“古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我看來,能夠做到修身的人,十中無一,而能做到修身齊家的人,百中無一,四者俱全的,萬中無一,老楊同誌,好福氣,好厲害!”

王記者奮筆疾書,首先記下了這段話。

楊峰同誌心情複雜的道:“我個人是談不上修身齊家的,治國平天下更是不相幹,擔不起哦。”

“《禮記》說的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事。春秋戰國時的國家,車千乘的就是大國了,車百乘的都不能說小,要是論管理的人口的話,說不定還及不上咱們現在的一個鄉。”宋健小小的拽了點文,接著道:“管理一個幾萬人的鄉鎮有多難,我都說不上來,我們研究室裏十幾號人,管理起來都不容易,更不要說一個鄉了,老楊同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絕對擔得起,不僅擔得起,而且要繼續擔起來。咱們中國,要是有幾千個你這樣的鄉黨委書記,再有幾百個你這樣的市長,大同世界也就不遠了。”

“謬讚,謬讚。”楊峰被說的渾身舒爽。他平時不愛到市裏省裏去,就是不愛看高級官員的嘴臉,尤其是年輕的中高級官員,向來是這些鄉鎮一把手們最不待見的。在鄉鎮,他們是一言九鼎的土皇帝,到了外地,似乎誰的級別都比他們高,但是,當外地的中高級官員也拍馬屁的時候,酸爽度也一下子提高了。

宋健挪了挪屁股,坐近楊峰,笑道:“我這不是讚揚,是陳述,是描述。是實話實說。”

“你這是給我灌*藥呀。”

“要是全國的幹部都能像你老楊這樣,我就開一個*藥的工廠,當車間主任去。”

“那廠長誰當。”

“當然是我們部長了。”

楊峰一愣,哈哈的笑了起來,道:“我看你這個*藥的水平,至少是部長級的了,不愧是學過《禮記》的人,慎獨的功夫已經練出來了。”

宋健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文縐縐的道:“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楊峰一句話給接上了。

宋健連連點頭:“無怪乎老楊你能教出個狀元的兒子,父親的水平放在這裏,兒子的水平想低都不行……”

楊峰苦笑:“我這個兒子,用不著我教……”

“這就是潛移默化的力量了,恩,要把這點,加到咱們的材料裏去。”宋健很是振奮的與楊峰聊起了禮記。

楊峰也被他說的高興起來,談性漸濃。

80年代的中國,書籍稀少,教育貧乏,尤其是基層地區,一輩子隻看過《毛選》,隻會背語錄的大有人在,沒有網絡,沒有圖書館的地方遍及全國,買不起書以至於熬夜抄書的青年大有人在,買不起書又不去抄書的,自然更多。

市縣以下,自詡大老粗,實際上就是大老粗的基層幹部十之八*九,剩下的一成人裏麵,知道慎獨不奇怪,知道慎獨出自禮記,還能背出來的,那就稀罕了。

省委宣傳部的研究室,算是高級知識分子集聚的地方,宋健最喜歡談的就是古文,尤喜禮記,此時碰上了楊峰,就像是大學戰隊的隊長回鄉過年,遇到了高水平的電競老鄉一樣激動。

一會兒,兩人就肩並著肩陷入了激烈的討論。

旁邊三人隻好看著他們討論,一句話插不進去不說,還得注意臉上的表情,生怕露出無聊的神色被領導看見,簡直就像是陪看芭蕾舞的備胎,連****都不敢欣賞,實在是水深火熱。

一杯濃茶泡了又泡,泡的沒味兒的時候,**就開始調戲大腦。

王記者雙腿並攏,夾到實在夾不住的時候,幹脆手一鬆,“失手”打碎了茶杯。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王記者連忙屈身撿碎片,又不慎將手給刺破了。

“趕緊去包紮,哎,老楊,不好意思啊,把你這麽好的外銷瓷給弄碎了。”宋健瞬間起身道歉,卻是把王記者給聽愣了。

外銷瓷什麽的,聽起來似乎就很貴的樣子。

楊峰擺擺手,笑嗬嗬的道:“沒事兒,我兒子一口氣送了我好幾套,我就是看花色好,才拿出來用的,打碎了就打碎了,碎碎平安。”

“你兒子孝順你的?哎呦,太不好意思了,我看看……”宋健看著看著,眼神漸漸凝重了,緩緩的道:“這是工藝美術大師的作品啊……”

王記者流血的手都按不住了,重複道:“工藝美術大師?”

他當然知道工藝美術大師,這是國內對工藝美術工作者的最高稱號,而工藝美術大師做出來的作品,無論是瓷器、硯台、漆器、木器,都是超一流的作品,在國內年平均工資兩千元的當下,廣交會上的一套外銷瓷往往賣家數百乃至上千元,工藝美術大師的作品更是往往達到數千元之高,是一些省份的創匯龍頭。

想到自己因為一泡尿,故意打碎了上千元的物件,王記者恨不得揮刀自宮了。

楊峰卻是不在意的,道:“兒子發明的技術賣了錢,就買東西回來給我們,這一套,我就是放在辦公室裏待客的,打碎了也不影響,沒事兒。”

“這個……”

“直沒事兒,完了你到我家裏去看,一房間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是這些外銷貨,少個一件兩件的不影響。”

“楊銳買一屋子的外銷貨?做什麽用。”

“說是等升值吧,就是奇貨可居了。我以前也不同意,後來他買了一批郵票,幾個月時間漲了幾萬塊,咱就沒立場不同意了,現在,家裏專門蓋了兩間房子,給他留著存東西,也就是鄉裏地方大,要不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咬要放不下了……楊銳和一家英國的外資企業有技術合作,賺到的錢不少,我向組織上匯報了。”楊峰多說了兩句,也是省去對方的心理壓力。

宋健默默點頭,84年是郵票瘋長的一年,平江很多普通人的郵票都有翻幾十倍的,所以,楊峰一說郵票,幾個人就理解了。

不過,打碎了瓷器,就是打碎了瓷器,宋健想說賠錢給楊峰,可回頭看看王記者,沒忍心讓他就此賠掉大半年的工資,咳嗽一聲,道:“老王,楊書記的話你聽到了,出去和老劉好好轉轉,多拍點照片,仔細打磨一篇好文章出來……”

“宋主任,楊書記,你們放心,我就是不睡覺也要寫好這片文章。”老王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肯定情緒,隻能緊緊的繃著渾身肌肉。

宋健緩緩點頭,問:“老楊,你看呢。”

楊峰也是八麵玲瓏的基層官員,笑笑道:“那我就提前謝謝王記者了,能寫一篇好文章最好,不睡覺就沒必要了。”

王記者笑笑,道:“那我就和老劉出去了,我們先找點素材,一定做一篇出彩的報道出來。”

“在咱們省裏出彩,說不定也能在北京出彩,恩,全看你們的了。”宋健微笑著。

楊峰怦然心動。

要是在北京出彩了,那可是聞達於天下了。楊峰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焦裕祿。

唯一讓他有點不自在的,還是楊銳。沾兒子的光這種事,他是不樂意的,好在剛才的對話稀釋了這種情緒。

“咱或許真的做出了點什麽。”楊峰暗想著。他曾經有多次機會,離開西寨子鄉,到溪縣任職,出於寧為雞頭不為鳳尾的想法,楊峰並未爭取那些官僚崗位。

不過,要是如宋健所言,做了省裏出彩的典型,能做的崗位就多了,不說一展抱負雲雲,至少能做點以前就想做,卻沒有能力做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