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所長,王曉芸過來了。”秘書敲了敲門,提醒了一聲。

“幾天沒上班了,還是一個事?”喬所長啪的放下杯子,也放下了手上的雜誌。

秘書道:“她這幾天都沒來上班,估計還是想辭職吧。”

“現在的年輕人啊,條件好了,反而事情多了,就我們那會,就沒聽說過辭職的事,單位放個處分,嚇的家都不敢回。”喬所長說著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坐直了身子,道:“來就來了,你讓李主任也過來,帶上這個月的排班表。”

秘書點點頭,問:“要給她安排工作嗎?”

“我看就是安排的工作少了……唉,這樣子也不行。”喬所長皺了皺眉頭,人家都要辭職了,強行安排工作也是沒什麽用,他再看一下手表,問:“在家的有幾個人?”

秘書知道他問的是班子成員,遂道:“還有3個人。鄧所長、梅所長和張書記。”

“行,都叫過來,年輕人太急躁,咱們要多聽取意見,請班子成員集合一下,有問題解決問題。鄧所長和張書記我來打電話,你去請梅所長。”

“好的。”秘書笑笑出去了。

過了一會,王曉芸再敲開喬所長的辦公室門,見到的就是一溜五個人,全是研究所的頭頭們。

別看就是一個研究所,領導們的級別高著呢,官僚氣息也夠重,一口氣出現五名領導的時候並不多。

王曉芸表情凝重的看向四周,她期望的是平靜的離開,而眼下的局麵,顯然不是平靜的樣子。

王曉芸暗暗的歎口氣,然後一個個的打招呼。

正中的喬所長笑容滿麵,穿著尼龍布的襯衣,仍然有種工人和農民的混搭氣息;年紀更大的張書記永遠是一身舊布的幹部服,這身衣服在60年代很潮,在70年代很受歡迎,在80年代就是老幹部的專屬了。

梅所長和李主任更年輕一些,都是40歲的壯年。梅所長身著白大褂,顯然剛從實驗室裏出來,李主任全身著綠,手裏端著一堆的白色文件,像是聖誕樹一般。

整齊的陣容抵消了王曉芸的氣勢,喬所長嗬嗬,嗬嗬,嗬嗬嗬的笑的王曉芸心裏發虛,接著道:“小王,你最近的成績,我們都看在眼裏,最近幾次的黨委會,我們也都幾次討論到了你,這次班子成員聚集起來,也是想和王研究員你好好聊聊。”

“喬所長幾次說到你,都說,小王你潛力驚人,再過幾年,肯定能獨當一麵……”張書記的年紀最大,說話慢吞吞的,好像金槍魚一樣。

王曉芸臉色微變,心下隻覺得諷刺。潛力驚人有什麽用,還不是不能獨立做實驗,她在所裏的幾年時間裏,根本沒有感受到重視,所做的成績,甚至沒有在華銳實驗室裏幾個月的強。

“喬所長,張書記,你們的照顧,我都記得,不過,我在所裏也沒有做出多少成績,我想換一個地方試試看。”王曉芸說的委婉。

張書記搖搖頭,道:“小王,你對咱們所的了解也比較多了,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又要重新了解情況,未必是好事,你說是不是?”

喬所長跟著開口講道理:“小王,這不是不想放你走,是不想你誤入歧途。沒錯,現在下海的人是很多,停薪留職以後,賺了大錢的人也不少,但你沒看到的是,好多人停薪留職了以後,不僅沒賺錢,還虧了錢。”

王曉芸笑笑,說:“我不是下海做生意,我都說了,是去一家香港的實驗室。”

“香港的實驗室不設在香港,設在北京是怎麽一回事。”喬所長搖頭,道:“這些外國的公司啊,名頭很多,叫實驗室也行,叫什麽都好,目的都是為了賺錢。賺錢的公司,和咱們做學術的不一樣,做學術是寂寞一點,但心裏安寧,再說了,咱們所馬上就要分房子了,你現在走了,多吃虧啊。”

分房子算是國企的一招大殺器了,許多人拿了十幾二十年的低薪,就巴望著分房子的時候,一朝能賺回來。

王曉芸霎時間心動了一下,轉瞬搖頭,道:“不是房子的事。”

要是幾年前,商品房還沒有放開的時候,普通人不從單位找房子也不行,因為有錢也買不到房子。

所以,如果是幾年前,想追求安定生活的人,哪怕外企給出的條件多幾倍薪水,他們迫於無奈也要想辦法進入國家單位。

至於現在,商品房雖然比單位的房子貴了兩倍都不止,總歸是買得起的,就北京市的價格來說,華銳實驗室開出來的薪水,一個月夠他們買兩平米以上的貴的要死的商品房,王曉芸和塗憲一起的話,一年就能買一套小房子了。這種時候,來自研究所的房子就缺乏吸引力了。

何況,喬所長也隻是畫大餅而已,現在的研究所窮的要命,幾年內都攢不出錢來建新住宅,就算建了,也必須按照資曆等條件平均分配,甚至可能輪不到他們。

王曉芸說不是房子的事,既是因為沒有房子這回事,也是因為她的目標放的更長遠了。

幾天時間的考慮,讓她和塗憲有足夠的空間去思考利弊,而研究所對比華銳實驗室,是禁不住思考的。

塗憲和王曉芸的第一目標永遠是研究,研究成果優秀,自然有的是辦法得房子,享待遇,即使是外國實驗室也不例外。

這是研究員與其他工作很大的不同。

研究其實是一項充分競爭的工作,不止與國內同行競爭,還有國外工行的競爭。

競爭力充足的研究員,可以予取予奪,而競爭力的充沛程度,就以研究成果來判斷。

喬所長和張書記都脫離科研一線很久了,更加琢磨不到王曉芸的心思,問道:“那你想要什麽?你說出來,看我們能不能滿足。”

王曉芸猶豫再三,道:“我想做研究。”

喬所長笑了:“你做研究,當然要在研究所裏做了,你要知道,咱們研究所裏,你隻要不辭職,不搞怪,誰都不能把你給開除了,這麽安穩的環境,才是做研究的基礎啊。你進去外企,人家天天和你要成果,要成果,做不出來就逼你,靈感都被趕跑了,最後和鋤地有什麽區別?”

喬所長說的也有道理,大部分的基礎研究都是沒有收益,隻有投入的,而且投入還不少。除了國家投入,以及公益性的基金以外,私人機構投注基礎研究的很少,即使有,也會要求多多,對成果和獎項近乎偏執,就像是電影裏的文藝片乃至先鋒電影一樣。

不過,安穩的環境都是相對的。在國內,大牌牛人學閥級人物自然是能安心搞研究的,或者說,他們想安心搞研究就搞研究,想安心搞安心搞研究的人,就安心搞安心搞研究的人。

王曉芸是個小字輩,30歲都不到,在研究所裏連個人都不能算,根本就沒有資格搞研究,這才是她和塗憲出去兼職的原因,熬資曆的本質就是一個熬字,在研究所裏熬也是熬,出去熬也是熬。

喬所長說的再是冠冕堂皇,也抵不過研究所內的風氣使然,除非她連奪大獎,變成楊銳在北大一樣的地位,否則,即使喬所長想要護著她都難。

短暫的對話,反而讓王曉芸認清了現實,輕輕搖頭,道:“我和華銳實驗室說好了,去了以後,就能參與到大項目裏區。喬所長,你放我走吧,我老公都已經辭職了,你留著我也沒意思。”

梅所長一直沒說話,這時候道:“你說有大項目,是多大的項目,一個公司搞的比我們所都厲害?”

“我不能說。”王曉芸其實還不確定。

梅所長追問道:“你就不懷疑他們會騙你?”

“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這些私人公司,嘴上都沒有一句實話,你相信他們的承諾,那就傻了。”

王曉芸被激,緊跟著道:“他們馬上有一篇論文要發表在《cell》上了,接著再開的項目,肯定不可能放低了要求。”

“《cell》?美國的細胞?”喬所長雖然脫離了一線,對期刊和排名還是非常敏感的。

王曉芸說“是”。

在場的幾個人互相看看,接著就看梅所長和喬所長咬起了耳朵。

一會兒,喬所長抬頭道:“你說華銳實驗室是香港的公司開在北京的實驗室?我們最近沒聽說國內有人在cell上發表論文,是用的香港公司的名義?用的名字是什麽?”

國內也是有科技情報檢索機構的,比如北大圖書館,北京圖書館之類的,都有人專業分析世界各國的期刊。最初,這也是為了確定明年訂閱哪些期刊,而對於頂級期刊來說,國內一年的發表量還達不到三位數,一個學科領域一年都不一定有一篇,自然是一旦出現,瘋傳各地的。

然而,這種程度的期刊檢索,隻能檢索已經發表的論文,北大能通過《cell》回寄給楊銳的信函確定論文的發表,其他單位就不行了。

王曉芸也發現自己說的急了,此時隻能道:“論文剛剛按照編輯的要求小改了,還沒有發表。”

喬所長的眼睛睜大了一下,旋即莫測高深的笑了起來:“小王,你還年輕,不知道人心險惡。cell可不是改改就能發表的,沒有發表,也許就永遠發表不了了。”

王曉芸不自覺的爭辯起來:“是cell編輯要求的小改,現在回寄過去,很快就能見刊了。”

“回寄回去,如果再要求小改呢?一次不夠,說不定還要求再改,到時候,或許又會因為版麵問題取消呢?就是發表出來了,說不定就是一篇短通訊呢?”不得不說,梅所長提的顧慮很有道理,尤其是長度和版麵問題,一直是楊銳擔心的。

王曉芸頭低了一下,抬起來又道:“總之,是一定會發表的,新的項目是一定開始的,喬所長,梅所長,我真的想要這次機會,你們就放我走吧。”

“小王,不是我不放你走,我們也是怕你受騙,這是為你好。”喬所長苦口婆心的道。

“反正我在所裏也沒項目,我留著又有什麽意思。”

“那我現在批一個項目給你,老梅他們正在做疫苗,分一個幾千塊的項目給你,你做完了,要是還想走,咱們再說。”喬所長兜裏沒錢,說話硬氣不起來。所裏的錢是都花出去的,他想憑空批一個項目也不行,隻能將梅所長手底下的項目分一點出來。

不過,即使沒有項目,喬所長也不像王曉芸走。生物製品所不像是北京鋼鐵學院這樣的大型重點院校,他們每年分配到的大學生很少,有的年份就沒有,而他們的人員老化又很快,喬所長得為以後考慮,比如20年後,再搞老中青結合的時候,總不能沒有最主要的中年幹部吧。

至於王曉芸如何度過這20年,不在喬所長的考慮範圍內。

王曉芸卻是被幾千塊的項目給說的心寒了,楊銳可是一口氣開出了10萬元的儀器錢,項目尚未開始,40萬美元已經花出去了,這樣的項目,才是令人向往。

“我不做所裏的項目,我要辭職,您不肯的話,我反正也不上班了。”王曉芸忐忑不安的威脅。華銳實驗室是堅持要捋順雇傭關係的,停薪留職都不行,沒有辭職,她就不能參加項目。

喬所長卻是不受王曉芸的威脅,依舊是師長的臉譜,沉重的道:“曉芸,你要想清楚,搞研究真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沒有積累哪裏來的成功呢,至不濟,你要等這個《cell》出版吧。”

“我等不及了。”

“等不及走了,萬一人家沒發表呢?你不就傻了。”喬所長笑眯眯的說。

“一定會發表的。”說話聲伴隨著敲門聲。

喬所長的秘書跟在後麵,小聲道:“我沒攔住。”

喬所長甩甩手示意沒事,問對麵的人道:“你是誰?”

“楊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