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京城裏,到處都是詩會和酒會。

人們是為了吟詩,更多的是為了社交。

美國式的在中國總是水土不服,前兩年喜歡美國七十年式玩耍模式的高幹子弟,啷當下獄乃至於吃了花生米的都不少,不過,稍作修改以後,更多食物更多衣服更少運動量的中國式社交,依然在大學內盛行。

學生們有學生們的聚會模式,李文強和許正平一起出席的參觀活動又有教授們的矜持。

作為離子通道實驗室的福利,李文強和許正平選了國醫外貿的參觀活動。國醫外貿是國內有數的國有醫藥集團,不僅自身的福利好,舉行活動也大方,尤其是和研究所一類的機構比,區別就更大了。

李文強和許正平進到國醫外貿的招待所裏,迎麵就有漂亮的女員工派送英雄牌的鋼筆,並附帶笑,解釋:“一會有簽字環節,怕你們沒有帶筆。”

李許二人互相看看,笑納進了口袋裏,現在的知識分子出門,不穿**的有,不帶鋼筆的才稀罕呢。

正因為如此,鋼筆的消耗也是蔚為可觀,凡是坐辦公室的,每年要是不收兩隻鋼筆的話,就得自己花錢買了。

當然,實際上隻有小年輕才買鋼筆,年紀大一點的幹部,總有點門路。

李文強和許正平揣著鋼筆,心情大好的進了門。

差不多時間,也有一老一少並排行走,隻聽年少的低聲問:“老師,她說簽字環節用這支筆,簽字完了,是不是要還回去?”

李文強險些笑出來。

旁邊明顯是大學老師的這位,也是頗為無奈,偏偏周圍人來人往,並不好解釋,唯有含糊的道:“等簽完字就知道了。”

“哦。簽字的時候再給墨水嗎?就簽一下字,用新鋼筆是不是太浪費了。”

“怕浪費就用你自己的鋼筆。”

“那他們不就知道我帶鋼筆了?”

許正平聽到此處,不由失笑,小聲對李文強道:“不怕丟人,我以前也年輕過。”

“您是說傻過吧。”李文強在實驗室裏工作了大半年,與許正平亦是熟的不行了,調侃起來一點磕絆都沒有。

許正平翻翻眼皮,道:“我看你現在就挺傻的,有你這麽和副主任說話的嗎?”

“得,副主任,我錯了。”李文強拜首。

“還叫副主任?你是傻透了吧。”許正平隨口就把李文強調戲的***。

李文強再拜首:“許主任,我服了。”

許正平手背在後麵,一副領導的派頭。

李文強很配合的在旁伺候著,像是秘書似的。

可惜周圍人太多,許正平沒好意思裝太久,有些遺憾的放下了手。雖然是開玩笑,但做領導的感覺還是很舒服的。

正前方,蔣同化一直在盯著看,瞅到了李許二人,立即挪移了過來。

隨著他行動的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學究,後者率先向許正平打了個招呼,站在那裏,聊騷起來。

李文強覺得無聊,就繼續向前走,一邊找自己的位置,一邊從會議室一側的桌子上,取用些酸奶、餅幹之類的東西。

國醫外貿是主營對外貿易的醫療公司,自然是見識過老外的冷餐會的。事實上,北京城的部委,土鱉的沒幾個,早些年,即使與西方的關係惡劣,起碼也有蘇聯老大哥的伏特加和魚子醬,蘇聯大使館進不去的,老莫總是隨便走的。

不過,真的要學西方或者蘇聯生活方式,還是得要國醫外貿這樣的豪級單位,才能做得到。

李文強淺嚐輒止,吃了些夾著奶油的餅幹,又喝了一杯飲料,等他拿到酸奶想回頭再拿一份餅幹的時候,後者已經被洶湧的人流給掃空了。

李文強有些遺憾的聳聳肩,就此準備離開,不過,大多數人似乎並不是這樣想的,他們逗留在有奶油餅幹和火腿腸的盤子前麵,並用手小心的護著口袋,期望著能多裝一些。

李文強甚至能夠看到他們饑餓的眼神。

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在沒有進入離子通道實驗室以前,李文強最深刻的記憶,不是實驗成功的喜悅,而是女兒第一次吃到大雞腿時的快樂。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那都是極難得的快樂。研究所購買的實驗動物越來越少,能夠分給大家的更少,為了結婚,李文強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其數額是李文強省下自己的口糧,也無法在短期內還清的。

那個時候,李文強就像是麵前的這些研究員一樣,想盡辦法的在外麵多吃一點,好回家少吃一點。

可惜,研究員實在是太少這樣的機會了。

李文強攥著酸奶的玻璃瓶,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如果不是這些記憶是如此深刻,李文強也不會被楊銳最終用錢砸暈,以至於放棄了編製,做了一名尚未畢業的大學生的下屬,還是一名臨時工。

“李研究員想事呢。”蔣同化早就過來了,觀察了一會,才到了李文強麵前。

李文強堆起笑容,轉身過來,看到是蔣同化,不由的收起笑容。

“看來李研究員認識我。”蔣同化嗬嗬的一笑,道:“這樣也好,免得咱們要介紹試探的。”

“不算認識,不過,知道咱們沒什麽話聊就夠是了。”李文強的態度再冷淡不過。

“不會,怎麽會沒話可聊,您寫的那本書,我看過三遍,不說倒背如流吧,起碼是記憶深刻。”蔣同化說著背誦道:“膜蛋白和分泌蛋白大多是含有二硫鍵或糖基化位點的蛋白質,具有多個結構域,新生肽鏈轉位至內質網後信號肽被切除……”

蔣同化背的抑揚頓挫,眼睛直直的看著自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背情詩呢。

李文強有些尷尬,但表情還是鬆動了許多。

蔣同化露出微笑,道:“李研究員,你留在離子通道實驗室,屈才了。”

李文強撇撇嘴。

“我聽說,您還沒從北大拿到編製?”蔣同化像是說秘密似的,靠近了李文強。

李文強沉默不語。對於80年代人來說,編製問題的確是個嚴重的問題,幹部編製,事業編製和工人編製,就是三個等級,落在人們頭上。

在後世,各種編製問題都已經淡化了,可還是有無數人削尖了腦袋往裏麵衝。

在80年代,問題就更敏感了,編製不止是身份問題,還代表著待遇和發展問題。簡而言之,幹部、事業和工人三種編製,在同一個單位裏,是絕對同工不同酬的,不僅不同酬,升遷和獎勵的時候,亦是截然不同。就是得病了,幹部、事業和工人的報銷都不一樣,退休更不用說了,哪怕是三十年後,幹部的退休工資也有同級工人的好幾倍。

而在工人以外,其實還有一種不存在的編製,既是所謂的臨時工。臨時工等同於民工、農民工或者一切沒有絲毫保障的打工人群。

從理論上來說,李文強就屬於臨時工。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北大的編製有限,能給離子通道實驗室的更有限。

李文強的學曆普通,履曆普通,如果不是楊銳“慧眼識珠”的話,他是進不了離子通道實驗室的。

然而,就算是他能進離子通道實驗室,可北大的編製辦,卻是不會給李文強開後門的。

也是因為這樣,楊銳才給李文強開出了兩萬元的安家費,並且給他配上了一輛價值五六十萬元的公爵王。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後者代表的就是李文強的待遇。

李文強這位未來的三國院士,最終會選擇到離子通道實驗室來,也是楊銳的投入實在令人頭暈。

但是,編製始終是橫在李文強心裏的一根刺。

即使是蔣同化提出來的,李文強亦是無力反駁。

蔣同化注意著李文強的神色,語氣低沉的道:“別的不說,就憑您寫的這本書,難道還不值一個編製?”

李文強嘴角抽抽一下,道:“書是楊銳幫我出的。”

“書是您寫的,又不是楊銳寫的。要說這個,您幫楊銳寫的文章可是不少啊,我看到的都有三四篇了。還都是楊銳第一作者的,他這麽搞,實驗室裏還不天怒人怨。”蔣同化嘖嘖有聲,道:“我就是壓學生,都不會壓這麽狠,文章讓人家寫,自己留個通訊作者不就夠了,起碼分一個並列第一作者出來吧,我可是看您都有好幾次第二作者了。”

李文強第一作者的論文其實也不少,不過,無論楊銳是否參與了意見,楊銳做第二作者的時候是很少,他如果參與的比較深入了,那起碼是要有第一作者的,如果參與的比較淺,楊銳多數是會放棄署名的,這也是實驗室老板最常采用的方式。畢竟,對他們來說,第二作者的頭銜價值有限,反而因為介入的程度不夠深,容易出現紕漏,不如不去署名。

但這種實驗室內部的分配模式,解釋起來是很費工夫的,李文強不想對蔣同化說,於是還是以沉默對待。

蔣同化像是受到了鼓勵似的,腦袋昂了起來,道:“如果我是你,我受不了這個。反正都是沒編製,幹嘛要抱著離子通道實驗室這麽一顆歪脖子書,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