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塵瞥一眼老僧入定的何當歸,看這小丫頭的表現好像跟這些人非常熟絡,不如從她嘴裏套一套線索?想到這裏,太塵臉上露出一個拉攏地笑容,連粗大的嗓門也變得溫和起來:“何小姐從前在家裏吃什麽藥?回頭我配好了給你送過去。”

何當歸聞言抬頭笑道:“不勞師太為我費神了,最遲明後天,我的藥就來了。”

太塵雖然不解其義,也沒有再多想下去。何當歸推辭了正好,反正本來就是一句客套話,若何當歸真的要這藥要那藥的,自己也隻會口惠而實不至。太塵試探地問道:“看他們兩人走得那樣急,不知是忙什麽去了?”

何當歸露出一個回思的神態,斷斷續續地說:“仿佛隱約聽見……什麽‘巡山’之類的,不過大概是我聽錯了吧……他們京城什麽好藥沒有,跑到這裏找什麽草藥。”說罷猛地一捂嘴,緊張地看著太塵笑一笑,“我、我隻是隨便自言自語的,這些話,師太就當沒聽見吧!”

盡管極力壓製著,太塵的臉上還是流露出一些亢奮的情緒,太塵猶豫一下,又問道:“那……昨天客人們曾把你喊過去聊天,他們有沒有提過,他們都是做什麽營生的?”

何當歸搖搖頭:“幾位客人隻是對我的經曆感到好奇,就多問了幾句,而對他們自己則隻字未提,當時太善師太也在場呢,不過……”

“不過什麽?”太塵急切地問。

何當歸垂下頭,為難地蹙著眉,水靈靈的眼睛撲閃撲閃兩下,囁嚅道:“我隻聽見零碎的幾個字,實在不敢胡亂學舌,但是……在我和太善師太走出門之後,我確確實實地聽見屋裏的人說出了‘迷藥’二字。因此,今日這位段公子送來的藥,我是斷斷不敢收的……”

太塵的雙眼亮得驚人,她在原地快速踱了兩圈,方才平複下來,笑著說:“何小姐你慢慢坐,我後院還有事忙,就不奉陪了,改天我再給你配藥。”

何當歸最後看了她一眼,真誠道:“師太保重。”

看著太塵消失的背影,冷笑印上何當歸的嘴角。聰明反被聰明誤,大約就是太塵的寫照了。

若有所思地看一眼三清神像,何當歸又笑了,太塵剛才因為太過興奮,所以忘記拿零食了。而過了今晚之後,她將不再有閑心來取這包零食,既然如此就不要浪費,不如帶回去犒勞真靜吧。

※※※

秋高氣爽,午後的太陽漸漸熾烈起來,貪婪地蒸走地上的水分。

“真韋,你過來!”太塵在院子裏招手,一個二十多歲的高瘦道姑跑過來,殷勤地問,“師父,剛才送貨的雷婆子又到了,咱們是不是還托她買了酒肉帶來?”

太塵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這種屁大的事別跑來問我,什麽事都問老娘,沒見太善的大徒弟做事多利索,你也給老娘學一學!”

真韋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太塵從懷裏摸出一小錠土銀,在手裏掂了掂,想了片刻又拿出一吊錢,雙眼緊盯著真韋說:“我把一件要緊的事交給你辦,你若是能辦妥了,我就承認你是個比真珠強的人,往後有的是你的好處。”

真韋興奮地看一眼太塵手裏的銀錠,用力地點頭道:“師父盡管吩咐,徒弟早就想顯顯自己的本事了。”

太塵抬眼看了四下無人,才低聲道:“聽好,你先去找觀裏打柴的幾個姑子,把這一吊錢拆了散給她們,問她們這幾日在山裏可遇見過西廂的客人。若是姑子們說,這些天曾看見過客人們在山裏一直轉悠,你就再去一趟廚房,把這個銀錠子交給新聘的那個大廚,讓他給我做一個上得台麵的大酒席。要比平時太善讓他做的那種還好,聽懂了嗎?”

真韋遲疑地點了點頭,明明沒記全,卻不敢發問。太塵氣得罵了句娘,再重新說了一遍,又讓真韋複述一回,才點點頭讓她去了。

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太塵獨自立在院子裏,心中越想越興奮,最後得意地大笑出聲。而一牆之隔的另一側,懷揣著個大油紙包的何當歸也微微地笑了。

何當歸一路走回東廂,途中沒遇見別人,隻是還沒跨進東廂院門,就聽見裏麵傳來男人的說話聲,很像是段曉樓他們的聲音。何當歸微微皺眉,放慢了腳步走進去,隻見真珠、真靜、段曉樓和廖之遠四人正站在廊下,仿佛在說著什麽開心的事,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意。

廖之遠一身藍衣,段曉樓一襲絳紅長袍。兩人的耳力好得驚人,盡管他們背對著院門,但是當何當歸輕步走進的瞬間,兩人心有感應,同時回頭去看她。

廖之遠笑著招呼道:“何小姐,別來無恙吧,話說你走路好慢啊,我和段少二十趟來回都能走了。”段曉樓在一旁賠著笑。

何當歸淡淡一笑:“中午見著你們,下午還見著你們,見麵很頻密啊。”

廖之遠搭著段曉樓的肩,歎氣道:“我這個傻兄弟不知為何竟開罪了姑娘,適才我們一夥人都忙著做正事,他卻一直發呆愣神的。俗語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我隻好帶他來給姑娘賠罪。”段曉樓氣憤地搗他一拳:“你胡說什麽,明明是你說來東廂找線索,讓我陪你過來……”

真珠好笑地看著兩人,轉頭對何當歸說:“妹妹,眼下有件要緊的事,我早就想托人去辦的,隻是一時抓不著合適的人。沒想到這兩位相公都是古道熱腸的人,剛才我隨口提了提,他們就說樂意幫忙,真是難得!”看到何當歸麵露疑惑,真珠解釋道,“你有了好事,最高興的不是別人,而是你的娘親。雖然羅家得了信兒也會通知她,但不如咱們先遣個人,帶一封你的親筆書信把此事說明。”

母親?何當歸的心中泛起一陣酸楚的波瀾。說不想立刻見到她是假的,從自己醒來的第一晚,想的最多的就是母親。可是,自己如果不在羅家站穩腳跟,讓母親從三清觀回來隻會令她一起受排擠。如果能跟母親通封書信,開解她的心結,再約定好……想到了這裏,何當歸的眼眶略有濕潤,抬頭看向段廖兩人,迫切地問:“那玉容山距此六百裏,兩位真的願意幫忙?”

看著眼前然欲泣的小臉,別說段曉樓,連廖之遠也忍不住連連點頭保證:“此事包在我們身上,山下就有我們的送信‘飛毛腿’,最遲今夜就能送到。”飛毛腿是一人一馬的合稱,馬的腳程是日行八百裏,人的腳程是日行兩百裏,是送信的好手,僅次於朝廷的八百裏接力的役卒。不管水路、山路,還是高崖、深穀,沒有飛毛腿送不到的信。

何當歸難掩心中的激動,口中丟下一句:“兩位稍待,我立刻就去修書!”說著抬足就奔進屋裏,竟連道謝也忘記了。

這樣真性情的女孩子,比之前溫和疏離的模樣不知要可愛多少倍,所以段曉樓和廖之遠不但不覺得失禮,反而不約而同地會心一笑。

真珠看見這一幕也微微一笑,轉身端來一籃子紅果和青梨,道:“沒有好茶招待兩位,不過果子倒是新鮮的,兩位邊吃邊等吧?”段廖兩人也不推讓,撩起下擺往門前的石階上一坐,接過果子,道謝一聲就開始吃。

真靜跟著何當歸跑進屋裏,笑道:“沒想到他們是這麽好的人!和從前見過的官差一點都不一樣,那天……”說著忍不住提起山裏第一次碰見他們的情形,何當歸連忙捂住她的嘴,怕她說出什麽跟“逃犯”有關的話。段廖兩人都是高手,可以用內力提高六識,偷聽別人說話是家常便飯。真靜自知失言,縮著頭,趴在桌頭看何當歸寫字。

筆墨紙硯和信封都是真珠今天早晨帶過來的,何當歸在心裏暗暗感激真珠,她設身處地為自己著想,為自己考慮的這麽周全。這樣的好女子,一輩子守在道觀裏太可惜了,就算不欲再嫁,其實她也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這樣想著,兩頁紙已經寫好了。略一思忖,何當歸又在信末畫了一個小小的標記。

“這是……小豬?”真靜納悶地歪歪頭,“雖然我不認得字,卻看得懂畫,你為什麽畫一隻小豬給你娘啊?雖然很可愛……”

何當歸做個鬼臉:“這是我的生肖。”真靜恍然。

細細吹幹墨跡後將信裝好,何當歸走到門口,把信交到段曉樓手中,由衷地說:“多謝援手,感激不盡。”飛毛腿是尋常人花錢都雇不到的信使,除了官府,就隻有世家大族才有飛毛腿。原本,何當歸是打算等自己下山賺了錢,再雇人去玉容山送信,如今比預想的早了至少十天,她如何不欣喜。

段曉樓把信收進懷裏,笑道:“隻是舉手之勞,我這就下山把信交給飛毛腿,告辭!”說著足下蹬地,竟然騰空而起,踩著屋簷飛走了。

這下,不隻何當歸三人吃了一驚,連廖之遠也被梨核卡住了嗓子:“咳咳咳、你等等、咳、我啊!”連捶幾下胸口,廖之遠終於咽下了梨核,苦笑地看著何當歸:“我跟他共事多年,辦什麽十萬火急的差事都沒見他這樣的。何小姐,我服了你了。”

何當歸微笑:“這次欠了兩位一個大恩,此恩必報,小女子記在心裏了。”廖之遠擺擺手,口中喊一聲“走了”,藍色勁裝的袖口裏有一道銀光飛射而出。隻見他整個人隨著這道銀光躍上院牆,轉眼就消失在牆頭。由於一切發生在瞬間,看起來就好像他的人憑空地消失了一般。

看到真靜和真珠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何當歸給她們解釋說:“他應該是把細鋼索繞在手腕上,鋼索另一頭連著一個飛爪形的暗器,用的時候,先把暗器打到牆的另一側,再借著鋼索之力飛走。”

真靜和真珠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真珠十分詫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樣廣博的見聞,而我活到這個歲數,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子的高手。”

何當歸“撲哧”一笑:“姐姐芳華二八,怎麽說話的口氣活似我家的老太君。不過話說回來,其實他們走道觀的正門下山反而更快,真是奇哉怪也,幹嘛要飛簷走壁的跳牆走。”

真靜白她一眼:“為了耍酷給你看唄,傻子都看得出來。”

※※※

真韋氣喘籲籲地福綿院,找到太塵,邊喘粗氣邊匯報道:“按照師父的吩咐,我先去問了每日在山上打柴的懷凃她們……她們說,曾經不止一次看見客人們在山裏走來走去,好像在找什麽東西一樣。之後,我又去找那個新來的廚子劉老九,把那五兩銀子給他,讓他按最好的檔次給咱們擺大席……他說,材料倒是有上好的,隻是他做不了五兩銀子的‘十全十美宴’,卯足勁也就隻做得成三兩銀子的‘六六大順宴’,讓我來問師父行不行。”

太塵盯著真韋的臉,緊張地問:“你再說一遍,懷凃她們說什麽?好好想一想,半個字都不能漏!”

真韋小心地回答:“她們說……曾經不止一次看見客人們在山裏亂走,好像在找什麽東西。她們還上去問客人是不是迷路了,用不用她們帶路。但客人們說不用,他們就是隨便逛逛。”

太塵一邊思考,一邊麵露喜色,然後又從袖口裏摸出一粒蠶豆大的銀子,吩咐道:“你再去趟廚房,把這個給劉老九,跟他說我再加二兩銀子,給我做兩桌‘六六大順宴’。多出來的一兩就算是他的工錢,讓他一定給我往好了做!”真韋接錢走了。

太塵又朝院裏喊:“真恭,你來!”

院子裏晾曬草藥的真恭應聲跑進來,開心地問:“師父,是不是有事吩咐?”看著真韋跑進跑出,操辦“重要事務”,她著實眼紅不已。

太塵打量她一眼,說:“你換一套幹淨衣服,去山門前站著,等那些客人回來了告訴他們,今晚我要在福綿院宴請他們,請他們務必賞光。”看著真恭一臉興奮的樣子,太塵皺眉補充道,“你穩當一點兒,態度要客氣著點……如果請不到人,當心我剝了你的皮!”真恭答應著下去換衣服了。

太塵想一想,又把內堂的真評、真訣幾人召來,讓她們好好地打掃一遍房間和院落,在香爐裏點上最貴的沉香,再把箱子裏的珍貴擺件全部取出來,擺在顯眼的地方。

這樣風風火火的一通張羅,不出一個時辰,整個道觀的人都被驚動了。

要知道,太塵在道觀裏是出了名的鐵公雞,一毛不拔。平日裏輩分低的道姑生了病去領藥,不但要出九個銅錢的“供神錢”,說什麽“不供神吃了藥也治不好病”。而且每一次隻能領三天的藥量,三天後病好不了再來要,還要再添九個“供神錢”,以此類推。因此,明明是公中設立的藥廬,在太塵手中卻成了她的斂財工具。

這一回,太塵竟然破天荒地自掏腰包,辦了最好的酒席招待一群陌生人,如何讓人不驚掉了下巴?道姑們都傳言說,太塵自己出錢辦的酒菜,比太善用道觀的錢辦的要好上數倍,真是慷慨大方。太善聽說後十分氣憤,被剛從東廂回來的真珠一番勸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