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攏著火盆,夜寒不沾衾被。

何當歸被外麵一陣不同尋常的動靜鬧醒了,醒來時天已亮。開始她也不大在意,專心做著自己的事。

洗漱梳妝,煮茶粥,打珠絡,繡袖邊,給孟瑄補衣袍上的磨損。

孟瑄說了要帶她拜見公公保定侯,空著手去不太好,所以她寫了一張以滋補藥材為主的禮單,打算先進城準備這份禮物。還有,昨日孟瑄口中那個“懲罰”性質的雨霧退兵陣,也要找柏煬柏幫忙才能做成。

寫完禮單,收拾筆墨,孟瑄處理軍務的案台上,一封信的紙質不同,引起她的注意,隨手打開看,不由怔愣。心中升起巨大的疑惑,想立刻找孟瑄問清楚,才發現孟瑄的枕頭被褥都沒動過,昨晚沒回來睡!

這時,帳外的動靜還是一波接一波,不是軍中正常操練的聲音。她披衣出去,想看個究竟,跟迎麵過來的人差點撞上。

不是別人,卻是她昨日救下的小陶。一身蔥綠裙裝,底下綴著點水粉褲腳,是丫鬟的慣常打扮,懷裏揣個包袱。

小陶見了她,臉色變得古怪,可還是上來恭恭敬敬行了個蹲禮,感激道:“多謝公主昨日搭救,不然就讓那個惡女人得逞了!沒想到她那麽狠,想置我於死地!”

何當歸讓她免禮,打量一番她的裝扮,才開口道:“沒事就好了,你身上還有傷,在這裏養傷多有不便,正好我今日進城,帶你一起走吧。軍中到處都是粗魯男子,咱們來這裏已是不大合規矩,如果比較顯眼,難保不惹出什麽亂子來。”

小陶一愣,問:“進城?帶我去……什麽地方?”懷裏的包袱緊了緊。

何當歸溫和地說:“聽孟瑄提過,你已不是關府的丫鬟,也無處可去才來投奔。正好,我在城裏有幾樣產業,酒樓、客棧、戲園子、藥鋪、衣裳鋪和首飾鋪都有。小陶你從前是宋夫人的得力幫手,肯定是本領不小的,如果你願意來幫我打理產業,我亦不會虧待你。除了工錢和補貼外,住處三餐都有安排,比當丫鬟自由很多。”

這般說法已經夠客氣了,盡管小陶沒明說,但好端端被關府攆出來,肯定有故事在裏頭。一般情形下,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大戶人家肯再用她當丫鬟,等於斷了後路。何當歸卻先征求她意見,問願不願意來鋪子裏幫忙,待遇還從優。

論理比從前當丫鬟強多了,不用簽賣身契,就是個自由人。有錢又有自由,還求什麽?

可小陶卻很失望,盡管竭力掩飾,但並沒逃過何當歸的眼睛。

小陶低頭,輕輕道:“我隻是個丫鬟,沒什麽本事,隻懂得伺候主子,公主說的那些鋪子裏的活兒我都不懂,也不敢去。公主發個慈悲,讓小陶跟著孟……跟在您身邊,繼續當丫鬟吧。”

頓了頓,何當歸微笑道:“薄荷蟬衣都不在身邊,我確實缺人了,可相士說我命硬克人,沒克著孟瑄,卻克了底下的人。丫鬟裏麵除了薄荷蟬衣,其他人的結果都不太好,丟命的丟命,失足的失足,實在傷了我的心。如果小陶你有此誌向,我不好過分勸,但想讓你再考慮考慮。”

“可是,我……”小陶聽得漲紅了臉,為自己之前的失言而懊悔。

她想跟的人是孟將軍,可怎麽竟大意說出口了?就算說也不該對著何當歸說,應該私下裏悄悄說與孟將軍本人的。

何當歸,一看就不是個能容人的。什麽叫丫鬟全沒好結果?沒想到比宋知畫還狠!

心念一轉,小陶抬頭說:“其實我在揚州救過孟將軍一次,這回無親可投,才想到來投奔將軍。我想厚顏討個恩,讓將軍幫幫我。”

慢慢笑了笑,何當歸道:“奇了,孟瑄跟我說是他救你,小陶你卻說救過孟瑄,看來裏麵的緣故夠曲折的,讓當事人產生這麽大的歧義。”小陶臉紅,睜大眼睛想說什麽,又憋回去。

於是何當歸又道:“也罷,出門在外誰不靠個朋友,宋夫人的丫鬟也算得我的舊識。既然是我們夫妻的舊識,小陶你想讓我們幫什麽忙,不妨直說。”

這大概是她近年來最好心的一次援手,因為宋知畫與其說舊識,倒不如說是害過她的人。宋知畫踢出去的丫鬟,怎麽看都與她無關。

但小陶依舊不大領情,低頭答道:“也沒什麽要開口的地方,隻是投奔而已……對了,怎麽不見將軍?”

“孟瑄這兩天忙,我也在找他呢。”

“他……不在軍中?”

“嗯,應該還在,昨兒沒聽他說要白天離營。小陶姑娘急著找他?”

小陶眼珠滴滴轉了兩下,說:“要不是將軍及時來救,小陶就含冤莫白,死得冤枉了。總要,當麵謝謝將軍的救命之恩。”

“嗬,”何當歸點一下頭,繞過小陶往前走,“我先暫且代他收了你的謝意,等你下次見到他再當麵謝吧。關於去鋪子裏幫忙的提議,你還可以再考慮兩天,我覺得挺不錯,比賣身做下人強些。”

話到這裏,小陶心裏想什麽,再猜不出來的就是傻子了。

昨日從紫霄鞭下救小陶和力保小陶的,從頭到尾都是何當歸一人,孟瑄不過姍姍來遲,為衝突畫了句點。因為這個事,何當歸還領了孟瑄的“重罰”。於情於理,小陶該要當麵致謝的對象,都是何當歸才對。

所謂識人不清,所謂東郭先生與狼,說的是不是眼前這種情形?

救了小陶,小陶恩將仇報地跑來——搶男人。

何當歸率先走開了,小陶猶豫一下,也跟在她身後走,並自動進入丫鬟角色了,“公主還沒用過早膳吧?我的手藝還行,揚州的家鄉菜,公主能叫出名兒的我都會做。不知公主想吃什麽?”

“你帶著傷就別忙活了,先回帳篷養傷吧。”

何當歸站住腳,偏頭掃一眼小陶的俏麗穿著,還有桃紅的腮和赤朱的唇,涼涼加了一句,“燕州騎兵出了名的軍紀嚴明,卻是當初在燕王手底下的時候,現在經孟瑄一管,沾惹了他的隨性,竟多出不少色狼……這裏帳篷多,拐角多,不防從哪裏冒出一隻手來拖人也未可知,小陶你當心點。”

小陶一僵,脊背漫過酥麻涼意,卻還沒被嚇跑。

又跟著何當歸走了一會兒,她期期艾艾地問:“孟家是個大世家,人一定不少吧?我聽說,支數是關府不能比的。”

何當歸話家常的口吻道:“確實不少,孟瑄有十個兄弟,都是相仿的年紀,最小的孟瑜也隻比孟瑄小四歲。家裏的三個姑娘也到了出嫁的時節,這樣論起來,年輕一輩就分出十四支來,每一支再誕育兩三個孩兒,又是生生不息的局麵了。”說到這裏她自顧自笑了,有點出神,“將來孩子長大,那就是三十個差不多年歲的男孩女孩,在一起吵吵鬧鬧的場麵,光是想想就很有趣。”

小陶急忙問:“孟將軍有子女嗎?”

“他?沒有哦。”

“將軍……軍務繁忙太辛苦了,不知平日裏伺候的人合不合心?”

“嗯,我從沒問過他滿意不滿意我,下次有空問問。”

小陶吃驚:“公主親自伺候將軍?!難道說,將軍沒有專門伺候的人?”

何當歸做思考狀:“熠彤不在,所以就隻剩一個熠迢了。現補的人,孟瑄又很挑,先將就幾天吧。我也難得洗衣做飯,手都生了。”

小陶想了想,勸道:“公主千金之軀,怎麽能幹那些粗活呢。而將軍他本來就辛苦,更該找個專門伺候的人打理他的衣食,否則一個不留神生了病,我們看著也著急。”

“有道理。”何當歸神情鬆動,點了點頭。

小陶心頭一喜。

隻聽何當歸道:“正好今日進城,我問問孟瑄家裏兩個姨娘更中意哪個,好叫過來伺候他。一個是禦史家的庶女,一個是員外老爺的女兒,雖然也不是天生伺候人的材料,可畢竟沒我金貴,不知不覺當上了公主。小妾之身,給夫君洗洗衣服擦擦兵器應該不會覺得委屈。”

“既然她們也是主子奶奶,不慣會伺候人……”小陶不死心地引導著,“粗活兒還是讓做慣了的人來做吧,將軍用著也舒心。”

“將軍夫人來了!”

有個大粗嗓門突然一喊,嚇得小陶脖子縮了縮,躲到何當歸身後。

剛才小陶的心思全放在說服何當歸上麵,連這裏最大的騷亂都沒注意到。一群負責做飯的火頭兵,手裏拿著鍋鏟瓢盆,油鹽米麵,煞有介事地站在一頂暗紅帳篷前,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麽。何當歸一走近,就有人喊了一嗓子,讓所有人都看見她,掩口收聲。

“這麽熱鬧?”何當歸笑吟吟地詢問,“早飯還沒做呢,大夥兒不餓得慌?”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個領頭模樣的人站出來說:“回夫人的話,我等正要宰殺雞鴨,不料那幾隻畜生掙命,全逃跑了。”

“跑哪兒去了?”何當歸明知故問。

看這些人合圍紅帳篷,一雙雙眼睛巴巴望著帳篷的架勢,估計就是這裏了。可一群大老爺們為抓幾隻雞就鬧成這樣,怎麽看都覺得詭異,除非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仿佛呼應她所想,隻聽領頭廚子說:“我等追趕雞鴨到了帳前,雞鴨消失不見,想必是鑽到裏麵去了,我等不敢貿然進去。夫人既來了,正好為我們做主!”

“裏麵住的誰?”

“紫霄姑娘。”

“哦。”何當歸一本正經地點頭,“好,這個主我做得,你們知會她一聲就進去抓*。”

“可……裏麵睡的不隻她一人,還有一個人。”

“還有人?誰呀?大老爺們別磨磨唧唧的,話能一次講清楚不?”

廚子被何當歸看得有點局促,別開目光,紅著臉道:“其實五更天的時候,紫霄姑娘的帳篷裏點了一鍋清酒雞湯,說是……孟將軍要喝的。還有我們不少人都看見,紫霄她不是一個人睡,有個男人的影子投在帳布上。”末了補充,“因此我等不敢進去打擾。”

聞言,小陶臉色一白,淚水唰地落下來,淒楚地搖著頭說:“不可能,將軍他竟然跟那個女人……”

何當歸也是愣了,旋即冷睨著那廚子的臉看,看得對方極不自在。

幾個火頭兵人過來勸,“將軍夫人息怒,紫霄姑娘本就是將軍的枕邊人,您來之前,大夥兒都見到過。”

“是呀是呀,孟將軍年少英雄,多幾個美人配也是常理,哈哈!”

“夫人你看那雞,抓還是不抓?”一個人鬥膽問道。

何當歸收回盯那廚子的目光,噙著冷笑問:“說吧,你收了紫霄多少銀子?竟敢替她撒這樣的大謊話,抹黑將軍的清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