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了段曉樓,回到孟家。

因為孟瑄道出了孟善二十多年前屠村的罪行,陸江北押走了孟瑄作為人質,此刻此事應該已傳遍宮廷了。

可奇怪的是,不但孟家沒有什麽激烈動作,連皇帝也沒調遣兵力,將矛頭指向孟家。

這跟何當歸的猜想、段曉樓的推測都大相徑庭。

孟家大門外,氣象平和,進出的賓客大多穿著官袍,是來走動的官員。石獅子的拐角下,幾個小孩兒正在彈彈珠,珠子被彈飛了,一直滾到何當歸腳下。

她將彈珠還給小孩子,剛要進門,後麵有人叫:“夫人,我也去!”回頭一看,原來是小陶。

何當歸挑眉,慢慢說:“你也看見了,孟瑄變成了階下囚、籠中鳥,今時不同往日,奉勸你還是少與孟家扯上關係為妙。”

“可是……”小陶一臉不信,小聲道,“這不是什麽事都沒有嘛。”孟家反應這麽平靜,顯然是有所準備的。想起她與孟瑄之間發生的事,以及孟瑄的那句“在下會給你一個交代,姑娘切莫輕生!”她耳廓發紅,心頭揣鹿。

何當歸看見小陶這個害羞的動作,略感到不爽,死孟瑄,你怎麽惹的人家姑娘害這麽重的相思病?

但何當歸還是笑容得體,好心地告訴小陶:“凡事不能隻看表象哦,登高必跌重,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道理,這時候看著好,下一時就說不準了。”

“那……你也回來了。”小陶反駁著。言下之意是,你不逃跑,反而回了孟家,可見是心裏有底的。

何當歸對這姑娘有點無語,自己怎麽比?自己是孟家媳婦,萬一抄家誅九族,自己跑去天涯海角,也還在九族之內。

“就讓我跟著你,伺候你吧,夫人!”小陶抓著她袖子搖晃。

“罷了,一起進去好了。”何當歸轉身入府。

熟門熟路地往府裏走,下人大概都認得她,遠遠望一眼就行大禮,是對當朝公主行禮才用的標準,看*過專門的訓練,搞的何當歸就像公主出巡一樣。

有個仆婦引著一頂軟轎過來,問她坐不坐,她沒坐。這時,隔著一堵牆的對麵院落,傳來了爭吵聲。

“對不起何小姐,我不是故意的!”一個女聲驚慌地說。

“潑了我一身茶水,一句對不起就完了?臭丫頭!”第二個響起的女聲,甘甜動聽,帶點兒纏舌的軟糯,可語氣實在很糟糕。

惹禍的女子說:“我走過來時這裏空無一人,何小姐你突然冒出來,我才失手打翻這壺茶,我自己燙傷更重,你隻潑到一點裙角罷了。我都道歉了,你還想怎樣?”

那位何小姐冷笑:“你這麽說,是想讓我反過來跟你致歉了?”

請何當歸上轎代步的仆婦是個管事媳婦,聽到這裏麵色一變,小跑到牆對麵,嗬斥那名丫鬟:“死妮子,衝撞了貴客,你還有理了你?快道歉!”

丫鬟帶點委屈說:“對不起何小姐,全是我的錯,是我走路沒長眼,求何小姐原諒!”

何小姐又冷笑:“一口一個‘我’,孟府丫鬟好教養!”

在管事媳婦要求下,丫鬟又用“奴婢”道了一回歉。何小姐又說:“在我家,下人有敢站著同我說話的,都要受罰。你知道罰什麽嗎?”

丫鬟憋不住火,憤憤道:“我是二小姐房裏的丫鬟,連大小姐都不讓我跪,你憑什麽讓我跪!”

她一急,“我”字又冒出來了,管事媳婦大聲教訓她。

牆外的何當歸沒再聽下去,轉身就走,也沒有管閑事的意思。管事媳婦故意嚷嚷得很大聲,一定是想讓她過去解圍,不過一點潑茶的小事,她不想插手過問。

那個“何小姐”大約就是來孟府做客的何家母女中小的那一位,當客人當得還挺神氣的。何當歸在心中做出這樣的評語。

進得內院,回園子換了身衣裳,簡單檢查了一下她的房間和窗外的園子,都讓管事的竟嬤嬤打理得井井有條。

竟嬤嬤見到她很高興,喜滋滋地匯報:“酒窖改成的小庫房早就建好了,七奶奶的那批嫁妝都入庫了,前些日子七爺迷上了雕玉,弄出不少七奶奶的玉人兒,也都收在庫房內。您去點查一番吧?”

“不必了,交給你打理,我沒什麽不放心的。”

竟嬤嬤又問:“您餓了吧?七爺聘了三個揚州廚娘,做得一手好菜,奴婢去安排一桌?”

“我不餓,嬤嬤,”何當歸放下茶杯,“我問你,孟瑄的事,家裏都知道了麽?”

竟嬤嬤一愣,反問:“七爺怎麽了,奴婢不知。”

何當歸點點頭,剛才她在外院打聽,那些孟家的家臣分明都清楚知道了。內院卻一點消息都不聞,看來是被封鎖了消息,下達命令的人應該是孟善。

“公公這會兒還在兵部吧?”她問。

“聽說已回府了,剛剛前院宴賓客,還抽走了後院一批粗使丫鬟呢。”

何當歸偏頭看窗外的老梅樹,小陶還在那下邊站著,一臉不知所措的怯怯神情。於是吩咐竟嬤嬤:“那是我半路上撿回來的丫頭,名叫小陶。給她些吃食和衣裳,分一個獨立的房間讓她洗塵。再給她安排一個針線上的活。”

“是,奴婢這就去安排。”

竟嬤嬤隔窗望了一眼,暗暗皺眉,那丫鬟的眼神……透出的意思真叫人喜歡不起來。

半路撿回來的丫頭?

何當歸又去了一趟外院,聽說孟善在書房,於是走過去敲門,無人應答,她就直接推門進去了。

再出來時已經過了兩個多時辰,神情略顯疲憊,沒人知道她和孟善談了些什麽。

這時候,孟瑄觸怒聖上,被發怒的皇帝下旨關起來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孟府。何當歸回到鬆園,聽說梅園裏的洳姨娘和褒姨娘聽了都放聲大哭,鬧得動靜很大。

竟嬤嬤驚慌地跑上來問:“七爺真的出事了?有老爺護著,他應該不至於丟命吧?”

何當歸不動聲色地瞟一眼花叢後,那裏蹲著兩個丫鬟,似乎是姨娘們的人。於是她故意說:“我剛去問了公公,聽說孟瑄犯的罪不小,不光他自己自身難保,咱們七房也要被連帶著治罪。這一次,連公公的爵位也保不住孟瑄了。”

“什麽!”竟嬤嬤大驚,“怎麽好端端的鬧成這樣?不是剛封了大將軍嗎?”

何當歸歎氣:“孟瑄還不滿十七,一個少年人當的官兒比他父親還大,難保不自滿驕傲,侍寵生驕。我曾勸過他兩次,為聖上辦事須得戰戰兢兢,他不肯聽,反怪我多事。這次終於還是跌下來了,唉!”

竟嬤嬤搖頭歎氣,花叢後的丫鬟小聲嘀嘀咕咕。

何當歸又說:“還好我救過聖駕,皇上抬了我的品級,如今借著公主之尊,保七房裏的下人是沒問題的。其他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唉,真是一場橫禍!”

這麽說完,花叢後的丫鬟不見了。何當歸無聲一笑。

“七奶奶,夫人在涼亭裏喂魚呢,喊你過去說話。”有個細聲細氣的丫鬟過來傳信。

何當歸跟著過去,見依水而建的高台涼亭裏坐了四個中年美婦,一個是蘇夫人,一個是蘇夫人的“跟班”洪姨娘,一個是蘇夫人的“對頭”李姨娘。這三位都是長輩級別的人物,於是她上去一一見禮,洪姨娘和李姨娘都起來還禮,口稱“不敢”。

蘇夫人抿唇不語,眯長一雙漂亮的鳳眸,用一種帶刺兒的目光掃視何當歸,從頭看到腳。

何當歸回以坦然的目光,心裏卻感覺她和自己好像大戰之前的武林高手,用氣場震懾對方,並挖掘著對方的破綻。心道,看吧看吧,我全身都是破綻,婆婆你盡管攻過來好了!

於是,仿佛感應到了何當歸的心裏話,蘇夫人她出手了!

“喲,公主殿下的大禮,我可不敢當。”蘇夫人垂頭欣賞自己的指甲,怪溜溜地說,“您的本事大啊,悶聲不響地出去轉一圈,回來就由郡主變公主了!我家小七卻從將軍變成階下囚,實在高攀不上你了。”

何當歸有點冒黑線,雖然自己出走的時間有點長,換了任何婆婆都會很大意見,可孟瑄的事兒引頭的是他爹,牽頭的是孟瑄自己,發作的是當今皇上。怎麽婆婆她老人家的口吻,聽上去仿佛在說,我們小七的一切不幸都是讓你給害的!

話說,現在找誰的責任已不重要了,救人才是當務之急吧?

洪姨娘賠笑,圓場道:“公主別擰了,你婆婆她是太久沒見你,心底樂壞了,口上才這麽說。”

何當歸笑笑點頭,好吧,這個倒沒看出來。當然了,她不會跟自家婆婆計較這點小事,畢竟晚輩對上長輩,還沒開口就先錯了,再如何分辯還是錯。

這時,旁邊一道冷冰冰的視線,纏得她很不舒服,迎著看過去,是這亭子裏第四位中年美婦。這婦人與蘇夫人她們平起平坐,一起喂魚,卻又不是孟府裏任何一位姨娘,也不是常來串門的寧國公主府的那幾個親戚。

略一猜測,何當歸心裏已有了數,這一位應該就是……

“喏,七兒媳婦。”蘇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何當歸,介紹道,“這位是何府的曾夫人,快過來,拜見你母親。見個大禮吧。”

何當歸笑臉一僵,對上蘇夫人的目光,心裏嚴重懷疑,蘇夫人邀請何家母女來孟府小住,就是專門為了給自己找不自在的!這可真是……

蘇夫人神色透著點“計謀得逞”的味道,好像在說,我請她們來住這麽長時間,等的就是這一刻!

何當歸暗汗,婆婆啊,你的親生兒子生死未卜,你做這種為難兒媳婦的事兒,真的好嗎?要不先把婆媳間的私人恩怨放一放,先討論一下救你兒子的問題?

蘇夫人瞪眼,你敢不聽我話?

洪姨娘尷尬一笑,同時,旁邊的李姨娘開始煽風點火:“孟家家訓首重一個‘孝’字,拜見母親行大禮是應當應分的,不管身份多金貴都得遵守。公主,你還是……”你還是從了吧。

從了吧?好吧,從就從。

何當歸認命地低下頭,走到那個目光森冷的貴婦跟前,盈盈福身,“見過這位母親。”

聽得旁人有點兒愣,什麽叫“這位母親”?聽起來怪怪的。

蘇夫人臉一黑,拖腔問:“七兒媳婦,你這是何意?”

李姨娘不忘提醒道:“行大禮,指的是磕頭禮。女兒第一次給母親見禮,磕三個響頭才對。”

何當歸又淺淺一福身,慢慢退到了旁邊,麵容莊重肅穆地說:“回婆婆和李姨娘的話,人倫綱常,天經地義,我自幼讀孔孟聖賢書長大,不敢不遵循古聖人的教誨。這一個平禮,是那位夫人能得到的最大尊重,論理,她應該還我一禮。既然說是咱們府裏的貴客,不還禮也就罷了,至於磕頭什麽的,李姨娘你的家訓沒背錯吧?還是說,我讀過的孟家家訓和你讀的不是同一種?”